5

孟池朗心情郁悶地回了家。客廳裏,他爸爸手裏拿着文件看着,顯然是在等他。

見他氣沖沖地踢開鞋子走進來,孟爸爸推了推眼鏡,笑了。

“玩得不開心嗎?”

孟池朗大翻了一個白眼,一邊往沙發裏摔,一邊沮喪地哀嚎道:“開心個鬼,我連飯都沒吃一口呢!爸,你去給我做點吃的呗。”

這語氣,這動作,哪裏還有半點在人前溫雅又不失驚豔的模樣,全然的大少爺脾性,沒心沒肺。

孟爸爸聽了,倒是很幹脆地起身往廚房走,邊說道:“去洗個澡,動靜輕點,別把你媽媽弄醒了。”

孟池朗不敢不從,平時老媽在也就罷了,現在要端架子拿喬,他老爸絕對會動手抽他。所以說,每個人人生的第一個智慧就是在與父母的周旋中衍生而出的,對人說人話對鬼說鬼話的道理幾乎是每個人的人生第一課,且試驗的對象,就是自己的父母。

孟池朗洗完澡下樓,桌上的清湯挂面晾得溫度剛剛好,他二話不說就端起來,猶如囫囵吞棗一般的狼吞虎咽,顯然是餓壞了。

孟爸爸皺了皺眉,不過也沒說什麽,只是進廚房給他拿了一杯溫水。

總算飽足,孟池朗舒服地嘆了一口氣。

孟爸爸見狀道:“以後不要在這個點吃飯,還有,不要每次吃飯都恨不得把筷子吞了,要細嚼慢咽,你這麽沒輕沒重的很傷胃。”

孟池朗擺了擺手,他不大樂意聽他老爸老媽唠叨,不過也不會拒絕,此時抱怨道:“又不是我願意的。”說着,他冷笑了下,“池繼東說什麽他女同學生日,讓我随意,我到了地方才知道是藍家小姐的生日,他這同學叫的可真夠親熱的!而且我的手表就算是按美國時間走的,也不至于分不清楚晚上十九點和晚上二十點是什麽時間!爸,你不知道我今天多倒黴!”

孟爸爸一聽他這麽說,對于兒子今天不愉快的經歷也知道了個大概,見他并未如何生氣,心裏倒是松了一口氣。

“孟孟……”

“行了行了,老爸,我知道,這事我不會和媽媽說的。”他起身伸了個懶腰,砸吧砸吧嘴裏的醬料,回味之後吐槽了下國外不是色拉就是番茄的那種稱之為醬的東西,對于回國後的飲食心滿意足,臨上樓去睡前,回頭嚴肅着臉對他爸爸道:“爸,你別再孟孟孟孟的叫我,我都和說了多少次了,我現在都二十六歲了,你這麽叫我是傷害我的自尊和獨立的人格。”

孟爸爸忍不住笑罵了聲:“臭小子。”

這一夜的孟家,沒有前世因兒子所受的委屈而和池家爆發出矛盾的大動幹戈顯得溫馨而平靜。

而就在父子倆互道晚安的時候,一輛銀灰色的跑車正停在正對着孟家方向的高架橋,趙淩宇靠着孟池朗方才坐過的副駕座上,手搭在窗外,被冷落的煙在夜色中忽閃忽滅着一點紅亮。

方才,他已經看過車內的擺設了。孟池朗才剛回來,這輛車顯然是今天才第一次用到,裏頭屬于他的零碎物幾乎沒有,只有一瓶他鐘情的品牌的男士香水和一包擦手用的濕巾。

此時他搭在膝蓋上的手正不斷地轉着那個香水瓶,長久的潛伏在心裏的暴躁在這一次見面中也很好地被安撫了,看着樹影之後的洋樓,眸光溫和,渾身都透出了一股子輕松。

他想起了上一世和孟池朗的初遇。

那在現在還沒有發生,遠在一年之後的秋天。那時,他手中的律師事務所也已經辦的風生水起,法律亦即社會的規則,制定法律和操縱法律在某種意義上而言就是操縱着這個世界的規則,他喜歡那種運籌帷幄的感覺,當初才選擇了它。

但他又不願牽扯過多的麻煩,還有着本身的局限,注定不能做一個口若懸河的律師,于是便有了這個事務所,作為各個大CASE勝負幕後的存在。

而有了他的主導,他們接手的官司不管辯護條件怎樣的苛刻,從來都沒有失手過。

那一天,他是去見一位委托自己事務所處理糾紛的長輩,官司贏了對方要做東答謝,又因其與家族交情不淺在業界內分量不輕,所以便由他本人出面應酬。

不巧那日一直跟在左右不離身的應傑出了些狀況,自己便驅車先走一步,沒想到,卻遇上一個碰瓷的。

其實那人也是走投無路,拿着即将要被抵押的車子和自己來了一場意外,照着被刮花的那個地方要求索賠。

不說自己的身份,好歹自己是學法律的,這時候還能讓這種小角色占了便宜?但有一點讓他十分無力,他不會說話,滿肚子反駁的話在腦子裏都不能表述出。

對方罵了一通,揚着電話威脅要報警雲雲,半晌沒見他吭聲,才踢了他的車罵了一句:“你他媽是啞巴啊?”

他的眼神頓時冷了下來。

還從沒有人用這樣不屑的語氣戳過他的脊梁骨,即便是有過這樣想法的人,他們現在已經為當時的無知後悔終生了。

“看什麽看?媽的,真是個啞巴啊!算老子倒黴!你個啞巴,撞了人還不講理了是吧?別以為你是啞巴就能不賠錢!媽的,你倒是說句話——操,個啞巴連話都不會說,你還開什麽車!你這種啞巴怎麽也能拿到駕照——”

他冷着臉,正打算給這個人來一個痛不欲生的教訓,已經有人替他這樣做了!

“給我閉嘴!”

那個年輕人上來就将那個說話的人狠狠地按在自己的車上,“沒長腦袋就別出來娛樂大衆,不會說話怎麽了?有的人就是給他幾百張嘴也是浪費,就是有你這種人,別人放屁用下面,你偏偏用上面!你這叫什麽你知道嗎?這就叫賤!”

“你、你是誰!關你什麽事,放開我!”

“我被堵在這裏半天了,你說關不關我的事。”那人冷笑了一聲,“不就是報個警嗎,啰啰嗦嗦半天,你不僅腦子有病,手也抽是吧?我倒是樂意幫你打個110.”他一邊掏手機按數字,一邊道:“睜大你的眼睛看看,凱迪拉克,知道什麽牌子嗎?就你剛剛在上頭蹭的那一塊就值好幾百萬,少爺今天也是見義勇為了,等錢下來,還能讓他給我幾萬塊錢謝我呢。”

那碰瓷的一聽這話,吓得趕緊掙脫了他開車跑了。

那人才轉身看向趙淩宇。

他伸手拍了拍趙淩宇的肩膀,“那話怎麽說來着,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別放在心上。”

他在笑,就是那個仰頭看着他笑的模樣,細碎的陽光都撒在了他黑白分明的眼睛裏,讓趙淩宇在那一眼交錯間,淪陷。

那人見他沒反應,下意識地收回手撓了撓頭,然後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比劃了句:你能聽見我說話嗎?

他學過手語,卻顯然已經久不使用而變得生疏了。

趙淩宇淺淺地笑了下。

他點了點頭,繼而揚手,第一次在外人面前用了手語:

我是趙淩宇。

當年的每一個細節,趙淩宇到現在都記得一清二楚,包括那個人拼湊着自己的名字得出結論後看着自己驚訝的表情。那雙深邃的眼睛微微睜大,看着自己都不知道掩飾眼裏的驚訝模樣。

那是一個美麗的邂逅,只可惜……後來都被自己搞砸了。

趙淩宇嘆了口氣,他又有了抽煙的沖動,但在這時,他看到二樓的一間房的燈亮了起來,他認得,那時孟池朗的房間。

趙淩宇不自覺的直起了身體,其實從這個視角看,除了一個模糊的小窗與燈光什麽都看不到,但趙淩宇方才低落的心情卻在這瞬間又飛揚了起來。

連手指被煙燙了,他也沒理會,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看到了一個身影走到了窗邊,他不由下車走到橋欄邊,對方卻是幹脆地拉上了窗簾,将室內的光線也一并與外界隔絕了。

趙淩宇笑了笑,他太清楚那個人在生活細節上的小毛病,比如剪手指甲的剪子不能與剪腳趾甲的弄混,又比如睡覺的時候不喜歡有哪怕微弱到一絲的光線。

趙淩宇在那裏站了許久,夜風将他的手溫吹得更低了,他才驅車離開。

回到別墅,還未下車就見在門口已經等了很久的應傑。

見他回來,對方明顯松了一大口氣。趙淩宇知道他欲言又止是想問什麽,他今晚心情極好卻也不會為他解釋什麽。

應傑心裏非常失落,他七歲就從應家到趙淩宇身邊,那之後的二十多年幾乎沒有離開過趙淩宇身邊。他是被挑選出來的人,是作為趙家長孫的聲音而存在的,除非特殊情況,都會像影子一樣呆在趙淩宇身後。

從沒有像今晚一樣,趙淩宇明示不讓他跟在左右。

一種不再被需要的感覺,讓他在失落之外還有些惶恐。不過相對于這些,他現在更擔心的是另一件事。

他一直猶豫着不敢問出來,直到趙淩宇揮手讓他離開的時候,他才忍不住撐着膽子,低聲将自己的猜測說出口:“少爺……你該不會……喜歡的就是那位孟少爺吧?”

是的,喜歡。

趙淩宇的其餘幾位發小盡管奇怪,但他們絕不會往這個方面想。要設想趙淩宇喜歡上人,實在太難了,更何況對方再怎麽漂亮都是個男人!

而應傑之所以會這樣問,是因為比之他們,應傑在這一年的時間中幾乎已經推翻了之前二十六年對于趙淩宇的認知,別說趙淩宇喜歡人,就是趙淩宇喜歡上的是一個男人,他都已經可以完全沒有心理壓力地接受。

應傑太過清楚自己的人生定位和價值在哪裏,所以自從他懂事後,他的目光幾乎就沒有離過趙淩宇。以前他是在費心思且用心地記下趙淩宇的每一個表情和每一個唇語的意思,到後來那成了一種本能,而就是這種本能讓他出色的扮演了趙淩宇的聲音。

他一直為趙淩宇的指示馬首是瞻,縱使習慣性地會去猜測趙淩宇的想法,但從沒有如這一年的經歷一樣,讓他不安。

他看得明白趙淩宇表示出的每一個意思,卻再也猜測不到他心裏的想法。

只是隐約覺得,這一年中的趙淩宇太過壓抑,太過痛苦了。

他對自己這樣的直覺不曾懷疑過,雖然痛苦和壓抑這樣的詞從前不可能出現在趙淩宇身上。他不清楚是發生了什麽,讓他跟随的主人産生了這樣的變化,漸漸地,卻意識到了這些變化和苦悶的原因。

愛而不得。

應傑比趙淩宇大四歲,到了三十歲的年紀,他自然也愛過人,縱然後來因為身上背負的使命給不了對方一個正常的婚姻而無疾而終,卻很清楚戀愛的感受的。

趙淩宇聽他這樣問,頓了頓,竟是帶着些苦澀和無奈地張了張口:這麽明顯嗎?

應傑愣了愣,點頭。

別人或許暫時還看不出什麽,但他是經過了這一年的觀察的,今晚趙淩宇的異常在他眼前就已經是在昭示一個答案了。

何況……

他曾有一次見過他家少爺在處理公事的時候出了神,那在文件上無意識地勾勒出的輪廓,現在想來和孟池朗非常相似。

而只是一張畫着輪廓和唇形的紙而已,卻是被趙淩宇看也不看那份文件的重要性,小心地撕下來,如同珍寶一樣地小心保存着。

若是這些還不夠證明,還需要他回憶這一年來趙淩宇無意中透露出的那麽多數不清的細節嗎?

趙淩宇看他神色就明白他所想的了,一如應傑了解他一般,趙淩宇對于應傑的了解只多不少。

他苦笑了下,張口道:不要告訴任何人,尤其是爺爺。

應傑毫不遲疑地答應了。他是應家派來的服侍應家唯一的外孫的,趙家人沒那個資格動搖趙淩宇給他下過的任何一個命令。

這夜入睡前,趙淩宇看着手機裏偷拍的只有那個人背影的照片,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愉悅,自然是有的。

那滿心的快樂和激動,卻在應傑的一個點頭中漸漸冷卻了下來。

他果然還是操之過急了嗎?

那人對他今天的舉動大概已經是非常反感了吧?

……畢竟,自己只是一個陌生人啊。

呵,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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