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跋涉了七八天,一行人終于到得澤安縣,這是最靠近雲州府的小鎮,出了澤安只需再行半日就能入城。但他們抵達時已臨近傍晚,不得不就此停下。
澤安縣裏已聚集了好些災民,因知府以身作則,再加之聖上分外重視,下邊的縣令哪怕不願意也得擺出個體恤民衆的樣兒來,使人在鎮外的野地裏搭建了很多避難棚屋。
說是棚屋倒好聽了,實則幾根木頭架子而已,上邊蓋了幾捆茅草,四面兒都透着風,往裏一坐凍得人骨頭縫都疼。茅草上的雪積得太厚便撲簌簌往下漏,說不準誰就倒了黴,被砸個滿頭滿臉。
蕭澤盯着在風中吱嘎搖晃的木頭架子,只覺心裏瘆的慌。這棚屋連雪屋一半都趕不上,還住個屁?就不怕晚上凍死人?太他媽敷衍了事了!
三王爺眉心緊皺,顯然對這等救災措施十分不滿。可他隐而不發,沖對面一個早來了幾天的災民問道,“這位兄弟,縣城裏處處挂着白幡,可知因何緣故?”
“這麽大的事兒你竟不知麽?聖上三子晉郡王被蟒山的土匪殺死了!五皇子現今還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早前被搶的銀子沒個着落,這回好不容易籌措出的糧食又被劫了,也不知今冬得餓死多少人。”話落那人深深嘆了口氣,對未來十分憂慮。
既是官匪勾結,自己的‘屍體’被土匪發現,自然也等于被官府發現,且還背了個赈災不力的罪名。想到這裏,三王爺搖頭苦笑。
“擔心什麽?回頭滅了他們便是。如今大家都在暗處,鹿死誰手還未可知。”賈環低不可聞的勸了一句。
“環兒說的是。”三王爺眼中的陰霾很快散去,風光霁月一笑。
蕭澤沉默半晌,吐出嘴裏已經嚼爛的稻草,嘆道,“我去造個雪屋出來,這木頭架子實在住不得人!”
跟賈環一起從山裏逃出來的災民都以他三人馬首是瞻,見蕭澤去造雪屋,也都按捺不住,紛紛跑出來幫忙。雪地裏很快就出現了一個個‘蒙古包’,挖空後墊上松軟的樹枝再生上火,不知比四面透風的棚屋舒服多少倍。
大家在雪屋前也燒了幾堆大火,聚在一起烘烤樹皮并這些天積攢下來的肉幹,拉扯些家常,臉上洋溢着生機勃勃的笑容,精神狀态與別處逃難來的災民截然不同。
蜷縮在棚屋裏的災民用愕然的目光盯着他們。他們不明白為什麽這些人好好的棚屋不住反倒去住雪屋,就不怕凍死?可再好奇他們也不敢去嘗試,因為他們冷怕了。
聞見食物的香氣,自制力稍差的孩子從棚屋內跑出,站在近前圍觀,似乎覺得年齡較小又沒爹娘照顧的啞巴兄妹比較好欺負,走過去搶了妹妹的食物便跑,哥哥正在雪屋裏鋪樹枝,聽見妹妹叫聲忙掉頭,幾個調皮的孩子竟然滾來一個大雪球把他的出口堵住,迫使他像小狗一樣手腳并用的刨出來。
賈環掏出最後一壺酒,與三王爺坐在火堆邊你一口我一口的慢慢喝着,見此情形撫掌大笑。
幾個地痞無賴被爽朗的笑聲吸引,一邊劫掠衆人食物一邊走到賈環近前,伸手便去奪酒壺,嘴裏放肆調笑,“喲呵,有酒喝還有肉吃,日子過得不錯嘛!哥兒幾個識相的快滾!這地方歸咱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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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澤捂臉,對這些地痞無賴報以深深的同情。這可是環三爺最後一壺酒,碰都不讓自己碰一下,三王爺能喝上那麽幾口還是花重金買來的。若讓人白搶了去,環三爺估計會殺人。
正想着,賈環已變了臉色,眼中隐隐劃過一抹暗紅,将酒壺抛給三王爺,閃電般擒住對方伸來的手腕,順勢往前一拽。那人直直往火堆裏撲,臉頰貼在一塊滾燙的木柴上,發出嘶嘶聲響,并伴随着皮肉燒焦的臭味。
“啊啊啊!”一陣凄涼的慘叫在夜空中回蕩,那人疼得直想打滾卻被少年按住後頸動彈不得,兩手不停揮舞,觸及燒紅的木炭又是一陣嚎叫,霎時間弄得煙塵四起。
三王爺抱着酒壺走開,挑了個就近的位置邊喝邊看戲。蕭澤湊到他身旁,賊頭賊腦的使了個眼色。
“一口一千兩。”三王爺搖晃酒瓶,笑得格外溫文儒雅。
“王爺,您被環三爺帶壞了您知道不?”蕭澤語氣艱澀,預感自己未來的日子可能不太好過。
兩人說話的當兒,那地痞無賴的同伴已被他的慘叫和少年的狠戾吓走了。賈環似乎也受不了他的聒噪,将他帶離火堆,拖死狗一般拖到雪地上,将他燒焦一半的腦袋摁進雪裏,語氣淡淡的開口,“五年了,再沒碰見過敢在我眼皮子底下搶我食物的人,你這是在玩兒命知道麽?我欣賞你的勇氣。不過我現在很暴躁很暴躁,為了恢複正常,你得幫我消消火。嗯?”
那人臉埋在雪裏呼吸不能,耳邊聽着少年神經質的低語,心頭忽然冒出一句話——吾命休矣!
賈環用力将他摁入雪地,待他快窒息而亡的時候便将他腦袋提起,然後又壓下去,如此反複。那地痞無賴被折磨的生不如死,恨不能求少年趕緊給他個痛快。
三王爺見差不多了,舉起酒壺朗聲喊道,“環兒行了,快過來喝酒。”
賈環眼中的血色已全部退去,慢條斯理的将微亂的衣襟撫平,沖那地痞無賴勾唇一笑,“把之前搶的東西還回來,你可以滾了。”
那人眼耳口鼻沾滿雪粒卻不敢去拍,忙将懷中的食物掏出來,連滾帶爬的跑了。他的同伴心裏瘆的慌,也悄悄将食物還回去,極力把自己藏進黑壓壓的人群。
空氣終于清新了,賈環坐回火堆邊。三王爺笑着将他拉入懷中,徐徐喂了一口酒,而後自己也灌了一口,兩人呲牙,相視而笑。
災民們重新拿回自己食物,并不覺得少年如何殘暴,反覺得安心極了。
翌日正準備出發的時候,災民中有好打聽消息的氣喘籲籲跑過來,回禀道,“三爺不好了,聽說雲州府的城門三日前已全然封閉,不準災民靠近,只許持正式文牒并路引的人通行。城門周圍還有大批官兵把守,見着災民便上前驅趕,咱們怎麽辦?”
三王爺與蕭澤暗暗對視一眼。
賈環還是那般鎮定,将包裹重又扔回地上,擺手道,“涼拌,就先在這裏待兩天吧。”
那人連連點頭,本還憂慮萬分的災民們見三爺嘴裏叼着一根稻草歪在火堆邊哼小曲,被他的悠閑所感染,也都變得淡定了。
“環兒可有辦法入城?”三王爺湊到他耳邊低語。
賈環乜他一眼,食指與大拇指輕輕撚動幾下。
三王爺忍笑道,“我就知道你有辦法。多少?”
“兩千兩一張文牒并路引。”
“成交,什麽時候走?”
“待我想辦法弄一輛裝點門面的馬車。總不能穿成這樣,一看就是難民。”賈環扯了扯已經破破爛爛看不出原本顏色的衣擺。
三王爺也拉起衣擺看了看,神情微妙。
蕭澤正想問環三爺去哪兒弄身份文牒并路引,災民們忽然躁動起來,有人大喊道,“邱大善人開倉施粥啦!大家快去啊!”
“有人施粥了,快快快!”大家一窩蜂朝米香味飄來的地方跑去。
賈環精神一震,吐掉嘴裏的稻草,欣然開口,“吃了幾天樹皮,嘴巴都快起泡了!走,咱們去喝粥!”
蕭澤立馬積極響應。
三王爺身體有些僵硬。他沒辦法想象自己擠在一群難民中跟人搶一碗粥喝的情景。他可是天潢貴胄!
“走啊!晉郡王已經死了,你現在就是個難民。不想搶食物的難民不是好難民!”賈環拽住三王爺胳膊,将他朝粥棚子拉去。
不想搶食物的難民不是好難民?這什麽話?三王爺哈哈大笑,抽回胳膊環住少年肩膀,主動帶着他往人群裏擠去。
邱家的大管家正指使小厮給災民們盛粥,幾個婆子在粥棚後頭用大鍋熬,因裏面堆了許多鼓鼓囊囊的糧袋,官衙派來的幾名侍衛肅立一旁,神情戒備,手都按在佩刀上,誰若敢強搶,許是會立即人頭落地。
賈環三個身強力壯,再加之他帶來的人團結一致,你拉我我拉你,像鐵板一塊,立時便把旁人擠開去,排到了最前面。
“來,小哥兒拿好了。領到粥便往旁邊去,莫擾了後頭的人。小心着點,可別灑了或是摔了!”邱家的大管家笑得十分和藹。
賈環護着粥碗擠出人群,蹲在牆角深深嗅聞這濃郁的米香味,片刻後眼中的愉悅被陰沉所取代。似是有些遲疑,他輕舔了一口,勾起唇角冷冷笑了。
三王爺跟蕭澤領了粥也來到他身邊,正待喝上一口,卻不想被他一手打落,“這粥吃不得!黴爛的米熬的粥,對身體已十分虛弱的災民們來說無疑于穿腸毒藥,輕則腹瀉不止,重則斃命,哪怕現在無事,日後也有可能罹患癌症!也就是不治之症!”
“這是黴米熬的粥?看着很白啊,聞着也香!”蕭澤有些不信。
“不信你再去領一碗,吃死了我管埋。”賈環冷笑。他百毒不侵,黴爛變質的食物上輩子不知吃過多少,那味兒簡直太熟悉了。若不是為這兩人的小命,當然,也是為那55萬兩雪花銀考慮,他壓根不會說出來,自己悶頭吃了也便是了,哪管旁人死活?
他帶來的災民早已對他深信不疑,哪怕餓的前胸貼後背,也都忍痛放下粥碗。
賈環啐了一口,大步朝粥棚走去,三王爺跟蕭澤連忙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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