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賈環看着細胳膊細腿兒,但那力道可不是蓋的,一手刨開一群人,如摩西分海般輕易到得最前面,将手裏滿滿一碗粥當頭沖那大管家砸去。

“哎喲!你個兔崽子想幹嘛?”大管家抹掉臉上的粥水,捂着紅腫的額頭怒罵道。

“兔崽子也是你能叫的!幹嘛,砸場子!”賈環飛起一腳将他踹出老遠,擡手便要掀翻粥棚。幾名帶刀侍衛見狀立即擠過來。

三王爺先一步趕到他身邊,溫熱的手掌覆住他後頸,用拇指輕輕地,一點一點揉捏按壓他頸後的小窩,低語道,“環兒冷靜點!這裏有官兵,不宜鬧大!噓,冷靜點……”邊說邊将少年摟入懷中,五指蓋在他血紅的眼珠上。

賈環極力深呼吸,壓下心中狂躁。好不容易吃上一頓米粥,特麽的竟是黴米!這等于在他最開心的時候反往心窩子裏插一刀啊!這簡直不能忍,卻又不得不忍!深呼吸,繼續深呼吸!

“你們這是作甚?造反嗎?”帶頭的侍衛已擠過來,刷的一聲抽出腰間佩刀。

蕭澤大跨步,擋在自家主子身前,更有賈環帶來的許多災民團團将他們圍住。侍衛們見對方人多勢衆,且這些災民餓紅了眼珠什麽事都幹得出來,心中便有些發憷。

三王爺見狀徐徐開口,态度十分和軟,“幾位大人有所不知,我這小兄弟發現粥水是用黴米熬制,喝下去指不定會鬧出人命,一時心急才沖将進來。還請各位大人看在他年小不經事的份上原諒一二。再則,我也想問問這位大管家,可敢打開糧袋讓我等瞧個真切,也好叫我等服氣不是?”

侍衛遲疑的朝大管家看去。

“你胡說八道些什麽?我家老爺好心好意施粥,你們不領情也便罷了,竟還惡意造謠中傷?當真一群刁民!侍衛大人,把他們趕出去!這粥我不施了!小的們,收拾東西回府!”管家在一名小厮的攙扶下站起來,大聲嚷嚷道。

周圍的災民不幹了,紛紛怒罵,“不喝粥就快滾!誰人不知邱家最是心善,豈會行這等惡事!我看你們才是惡人!想以此訛詐是不?”

“是啊!不喝就快滾,別礙着旁人!這粥水純白軟糯,聞着一股濃香撲鼻,何曾有半點黴爛味道!我們相信邱大善人!大管家,使人将他們打出去,咱們繼續施粥!”

“打出去,打出去!大管家行行好,賞我們一頓飽飯吃吧!”

災民們此起彼伏的聲讨起來,有的甚至給那管家跪下磕頭。

三王爺見狀不等侍衛驅趕,半拖半抱的将賈環弄出人群,臨走又再次警告一句吃不得。侍衛們不敢觸怒這群暴民,見他們自己走了便也不再追究。

大管家被衆人一拜,不禁有些飄飄然,裝作無奈道,“算了,我家老爺心善,若知曉我因這點小事便停了施粥,回去定然重罰于我。罷了,繼續吧!後面的別急,人人都有份兒,小心別摔了。”說話間瞅見那少年回頭望過來的淡紅眼珠和嘴角邪氣四溢的微笑,差點沒咬着自己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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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人群,賈環已恢複常态,從三王爺懷中掙脫,對一衆眼巴巴看過來的災民說道,“我話撂這兒了,那粥喝不得,聞着香,實則加了白醋去了黴味。你們若實在餓得狠了只管去,我也不枉做小人。”

人群中有幾個開始蠢蠢欲動。

賈環對跟在自己屁股後頭的啞巴兄妹命令道,“你們兩個,不準去!”

“三爺,我們絕對不去!”妹妹連忙擺手。哥哥一副餓死也不去的忠貞表情。

賈環心情和緩,坐回火堆邊,抽出腰間柴刀,放在一塊石頭上細細打磨。

外號‘包打聽’的災民跑過來,附在三王爺耳邊道,“三哥,我打聽清楚了,這邱家是澤安縣令夫人的娘家,當地最大的土財。聽說這次因施粥有功,縣令已将他名字報了上去,不日便能獲封員外郎,子孫後代皆可入仕。他家要銀子有銀子,要權勢有權勢,咱還是少招惹為妙。”

三王爺表情陰郁的點頭。

賈環聞言冷笑一聲,舉起閃着寒光的柴刀,用指腹輕輕刮了刮足可吹毛斷發的刀刃。

“環兒,你想幹嘛?”三王爺語氣有些無奈。少年什麽都好,就是有一副難以自控的暴脾氣,但偏偏不惹人讨厭,反襯得他更赤誠更真實。三王爺不得不承認,明知這種沖動的性格不妥,他卻不想令少年有半分改變。

“沒想幹嘛。”賈環撇嘴,将刀插回腰間,對臉色黑沉的蕭澤道,“走,跟三爺我弄些吃的去。”

蕭澤應諾,亦步亦趨跟上,留下三王爺對着火堆嘆氣。

兩人到得被大雪覆蓋的田地,循着一串腳印打了一窩田鼠,從田鼠窩裏挖出不少谷粒,用石子磨掉外殼兜在懷中,路過一處結冰的池塘跳下去,搗騰半天才從堅硬的泥層中弄出幾只冬眠的青蛙并兩只王八。

兩人将田鼠、青蛙和王八都處理幹淨,內髒遠遠扔掉,用草繩串着回來了。

與他們一起的災民大多數很聽話,有能力的去打獵,沒能力的去扒拉樹皮,少部分人實在禁不住那等誘惑,偷偷摸摸去領粥喝,喝完抹抹嘴,裝作若無其事的回來。

兩人到得火堆邊時三王爺正拿着一截木炭教啞巴兄妹認字。兄妹兩挺能幹,扒了許多榆樹皮,切成小段放在石板上烘焙,那股焦香味遠遠就能聞見。

“你兩沒去喝粥?”賈環挑眉問道。

“沒有。我們聽三爺的話。”妹妹眨巴着清澈的大眼睛答道。

“不錯,聽話的孩子有肉吃!”賈環勾唇,将手裏的田鼠扔到三王爺袍子上,戲谑道,“老鼠肉,敢吃嗎?”

三王爺放下木炭,用雪擦手,将田鼠肉一塊一塊串到樹枝上,遞給頻頻吸溜口水的兄妹兩,無奈的語氣中透着自己也沒發現的縱容與寵溺,“不敢,看見都快吐了!”

賈環撇嘴,将懷裏用油紙包好的各種谷粒倒進鐵碗,摻上幾團雪放在火上熬煮,笑道,“今晚咱們也喝粥,比邱家的濃稠,比邱家的香甜,重要的是吃了不會拉肚子拉死。”

蕭澤本來笑盈盈的,聽見這話噎了噎,憋屈道,“三爺,吃飯的時候咱能不說這麽惡心的話嗎?”

“不能。”賈環晃了晃食指。

蕭澤默默敗退。

三王爺仰頭大笑。

這頓飯五人吃得格外香甜。收拾好餐具,賈環将自己所有武器都拿出來,挨個兒打磨鋒利。啞巴妹妹烤了一些樹皮當零嘴,見環三爺輕飄飄睇過來,忙識趣的塞了一片進他嘴裏。

賈環滿意了,嘴裏嚼得嘎嘣作響,舉起一把斧頭用指腹試了試刃口。

三王爺接過投喂的活兒,撚了一塊榆樹皮送至他唇邊,低聲問道,“環兒,跟三哥說實話,你是不是想打劫邱府?”

“不是打劫,是洗劫!”賈環嚴肅糾正。

三王爺正待細問,住在棚子裏的難民忽然一陣騷動,然後便是凄厲的尖叫沖破雲霄,“我的兒!我的兒你怎麽了?!”

與此同時,包打聽疾奔過來,氣喘籲籲開口,“三,三爺,不好了!咱們有人上吐下瀉,這會兒已經暈死過去,人中都掐出血亦不見醒,您快去看看吧!”

這些災民經歷了數月的饑寒交迫,身體機能早已瀕臨崩潰的邊緣,受不得半點兒摧殘。若在平時喝了黴米粥也就拉拉肚子,這會兒腸胃虛弱到極點,上吐下瀉後立即産生嚴重的脫水現象,在沒有抗生素也沒有輸液設施的情況下當真只有等死一途。

賈環坐着沒動,從包裹裏拿出一包鹽抛過去,淡淡道,“把雪水燒開,撒點鹽下去喂給他們喝。另挖些鬼針草和車前草的根,一塊兒熬成濃汁灌下。能不能好我不知道,且盡人事聽天命吧。”

包打聽捧着鹽千恩萬謝的跑了。

這一晚接連又倒下很多人,症狀都是上吐下瀉,有幾個年幼的孩子撐不過半夜便去了,親人的嚎哭聲徹夜不絕。臨到天亮,跟賈環一起逃出來的其中一人也歸了西,另幾人還在昏迷當中,生死不知。

“是米!是邱家的米有問題!昨天有人說過的,那米吃不得,吃不得,他明明說過吃不得的,我怎麽沒忍住……”一名婦女抱着自己已經僵冷的孩子,神情有些魔怔。

“走!去找邱家算賬!”沒有倒下的災民抄起棍棒朝邱家湧去,卻被匆匆趕來的衙役和護院打的頭破血流。澤安縣令也發了話,說這是疫病,要将所有病重的人集合在一起燒死,沒病的人圈起來不準踏出棚屋半步,最終因災民反抗激烈沒能得逞,只得派幾個衙役遠遠盯着。

三王爺收到消息怒火狂熾,面上卻半點不露,對那魔怔中的婦女道,“聽聞雲州知府已經往各縣巡查來了,不日就到澤安,若想為你兒伸冤,不如半路去攔了他轎攆。狀子已經替你寫好,你敢是不敢?”

“我兒已經死了,我爹娘、公婆、夫君都死了,我還留着這條命幹什麽?狀子給我,我去!”那婦女奪過狀子仔細收進懷中,抱着孩子的屍體遁入林間小路。

蕭澤沖主子點點頭,隐沒身形尾随而去。

這邊廂,賈環已集合了數十人,個個手裏拎着柴刀斧頭等利器,表情十分兇悍。

三王爺徐徐走過去,嘆息道,“你們這群烏合之衆豈能敵得過訓練有素且身強力壯的衙役和護院?冒冒然沖進去等同于找死。我有個法子能将他米倉內的糧食光明正大搬出來,你們願不願聽?”

賈環一人就能血洗整個邱府,卻也曉得在沒真正強大之前還需藏拙,于是勾唇道,“誰說咱們要沖進去?咱們潛進去不行麽?不過能不費勁兒總是好的,你且說說看。”

三王爺拂袖,笑得意氣風發。與環兒待在一塊兒,他總覺得自己很沒用,這下總算能叫環兒另眼相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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