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這日,包打聽急匆匆奔過來,低語道,“又來了又來了。”
三王爺點頭,沖啞巴兄妹擺手,“去吧,機靈着點。”
兄妹兩點頭,手牽着手朝一群衣衫褴褛的小孩跑去。兩人雖然穿得也很單薄破爛,但小臉卻每天用雪擦得幹幹淨淨,又因整日裏跟着賈環,吃得好睡得好,故而眼睛亮晶晶的分外有神。
他們一眼看去就與旁人不同,自然不招這群小孩待見,還未等靠近便被一團團雪球砸的寸步難行。
“你們欺負人,嗚嗚嗚……”妹妹一邊拍掉哥哥身上的雪粒,一邊傷心哭泣。哥哥忙反手把她抱住。
“小妮兒,這是咋了?咋哭成這樣了?”兩個婆子相攜走過來,輕聲問道。
“他們欺負人,不肯跟我們玩!”妹妹指着一群蓬頭垢面,不停做鬼臉的小孩道。
兩婆子瞅瞅那些臉黑的都看不清五官的小孩,又瞅瞅這兩個白嫩嫩水靈靈的,心自然就偏了,走過去将那些孩子轟走,轉回來給兄妹兩擦臉,低聲詢問,“你們爹娘呢?怎得不管你們?”
妹妹哭的更傷心了,斷斷續續道,“他,他們都不見了……”
不見了有可能是路上失散,也有可能是死了,也就是說這兩個孩子已經是孤兒了。兩個婆子對視一眼,繼續問道,“小妮兒,你今年多大?”
“我,我七歲。”
“你哥哥呢?”
哥哥啊啊幾聲,比劃了個八字。
“喲,怎得是啞巴?”其中一個婆子有些猶豫。
另一個婆子細細打量兩人,将同伴拉至一旁低語,“這哥哥雖然啞巴了,但挨餓數月,眼睛卻還晶亮有神,可見是個身體強健的,帶回去無需将養就能使喚得上,可省不少銀子。且他只是啞,又不聾,老爺那裏正需要這樣嘴緊的人呢!沒聽說吧,施粥那天晚上,老爺院子裏打死了三個嘴碎的小厮。把他帶回去給老爺看看,能用便留,不能用便趕走。置于這小妮兒,我是一定要帶回去的,瞧那水靈的樣兒,太太定然喜歡。”
“行吧,先帶回去再說。”另一人點頭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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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邱家雖然是澤安縣一等一的富戶,那邱老爺卻最是一毛不拔,眼見湧來這許多難民,便想着拐幾個人回去做丫頭小厮,危難中救出的人自然比別個忠心,且又能從人牙子那裏省下許多銀兩,每天管他們一頓飯,怕是連賣身錢都不必付了。
身強力壯來歷不明的成年人他們自是不敢用,便把主意打到一群孤兒身上。這兩個婆子便是專門替主子物色人選來了。
兩人議定,轉頭問妹妹道,“你兩年紀還這般小,又孤苦無依的,怎活得下去?這樣吧,我帶你們回去給我家太太看看。她若喜歡你兩就留下做工,不但吃得飽穿得暖,每月還有二十個銅板當零花。若太太不喜歡,我也沒法了,給你們一頓飽飯,你們自去另覓生路吧。”
妹妹聽了忙拉住那婆子,語氣激動,“求你一定把我們留下,我們可以不要新衣裳不要銅板,只需每天給一口飯吃就成!求求你!”說着便要跪下磕頭。
那婆子忙攔住了,帶着兩人匆匆離開。
“每月二十個銅板,邱老爺當真好大的手筆!”賈環從暗處走出,嗤笑道。
“正常該是多少?”三王爺不恥下問。
賈環不可思議的睇他一眼,這才想起他以前是個王爺,每天吃的雞蛋有可能是一兩銀子一個的金蛋,于是惡意的勾唇,呵呵兩聲踱步離開。
雖然少年什麽話都沒說,三王爺卻感覺自己被深深鄙視了。他無奈的搖頭,想着待會兒得跟包打聽好好聊聊,把這些個民生問題都摸透。
這日晚上,篝火燒得旺旺的,橘紅的火光照在人臉上帶着溫暖的味道,完全驅走了冬日的寒冷。
三王爺朝獨自坐在角落,正用一塊絹布擦拭柴刀的賈環走去,緊緊挨着他坐定,咳嗽兩聲道,“我打聽清楚了,五文錢可買一升米,二十文錢可買四升米,兄妹兩每天吃三兩米飯,四升米足夠吃上三十二天。沒想到二十文錢竟然就能過上一個月。”
“啊,”賈環漫不經心的點頭,另算了一筆,“兩人簽的賣身契上賣身銀子是十兩一個。每月二十個銅錢,存滿一兩銀子需要兩年零一個月,存滿二十兩贖身銀子需要四十一年零八個月。何況這二十兩只是句空話,壓根沒到得他們手裏。每天只給兩頓稀粥卻有幹不完的活兒,攢一輩子也攢不出的贖身錢,這日子确實挺好過的。”
三王爺沉默半晌,繼續道,“他們又不是真賣身,咱們總會把他們救出來的。對了,你可知道:一文錢能買兩個雞蛋,一兩銀子能買一石大米,三十五兩銀子能買一棟兩進一出帶鋪面的青磚大瓦房。”
說到這裏,他拿起一柄匕首把玩,語氣漸冷,“可我當年開府的時候,統共十四萬兩白銀用來修繕郡王府,只修到一半他們告訴我銀子不夠使喚,又追加了十萬兩。如今想想,二十四萬兩,夠我修多少間青磚大瓦房供這些窮苦人居住?又被內務府和禦造司貪腐去多少?朝廷頒布的檄文中有明令:凡商稅,三十而取一,過者以違令論;舊額官田租,畝一鬥至四鬥者各減十之二,四鬥一升至一石以上者減十之三;新耕者,免三年賦稅;開荒者,畝不得過一鬥。可這些政令到了地方竟都變成了一紙空文,官府想收多少便收多少,災年尤甚。不知不覺間,我大慶竟已被這些祿蠹啃咬侵蝕得千瘡百孔。地方官員個個富得流油,可國庫每年空虛不說,還要支借白銀無數給那些王公大臣們奢侈揮霍。600萬兩,四王八公裏随便哪家又豈會拿不出600萬兩?可偏偏我大慶國庫就拿不出!呵!”話落冷笑一聲,将匕首猛力插入雪地。
賈環乜他一眼,認真道,“據我所知,日漸沒落的賈家就拿不出。哦,如果抄家的話就另當別論,把那些祖産、古董、莊園什麽的賣了,怎麽着也湊得出600萬兩。”
三王爺笑得溫文儒雅,“我說的可不就是抄家麽?”
賈環額角抽搐,心道原來您老這會兒就已經打定主意要抄了四王八公啊?不得不說,幹得漂亮!似想起什麽,他挑眉問道,“我聽過一個段子,有位世家公子最愛吃燒餅,每天早上都要來一個,否則渾身沒勁兒。他家大廚嫌每天烙一個費事,便一次做三十個盡他吃,每月報賬三十兩。不想有一天他父親獲了罪,他也淪為庶民,卻感嘆道:還是做庶民好啊!一文錢可以買兩個燒餅吃,還是熱的!”
話落瞅着三王爺,笑得十分惡趣味,“你們家的燒餅多少銀錢一個?冷的還是熱的?”
三王爺眯眼回憶曾在王妃那裏看過的賬本,鐵青着臉開口,“我不愛吃燒餅,不知府裏作價幾何。只一次看見管事的報賬,雞蛋是三十五兩紋銀一個。”
賈環愣了愣,這可比他想象中一兩銀子一個還要誇張,不由撫掌大笑,邊笑邊問,“好家夥,你一口氣吃了一棟青磚大瓦房啊!味道如何?”
三王爺眯眼睇他,似笑非笑道,“我也正想問你,普通人家十兩銀子能舒舒服服安安穩穩的過上一整年,你從我這兒榨了五十五萬兩,可打算如何花用?”
賈環立馬收住笑,站起來拍拍屁股道,“我去看看那些腹瀉的人醒了沒有。”
“環兒,你個小無賴!”三王爺攢了一把雪投擲過去。賈環背後像長了眼睛一樣輕巧的避開,回手也扔了一個。兩人轉眼嬉鬧作一團。
不日,蕭澤風塵仆仆的趕回,湊到三王爺耳邊道,“已見着了,狀子也接了。”
“他看上去如何?”三王爺心不在焉的撥弄火堆。
“看上去還跟五年前一樣,只瘦了許多。咱要不要……”
三王爺擺手,“再等等看。一別經年,也不知他如今是人是鬼,且拿澤安縣的黴米案試他一試。”
蕭澤默默點頭。
賈環不想過問這些隐秘,全當自己什麽也沒聽見,慢悠悠道,“老蕭既已回轉,咱們是不是該動手了?”
“今晚動手,叫包打聽給邱府裏遞個消息。”三王爺點頭。
是夜,肥頭大耳的邱老爺與夫人喝了酒,摟在一處好一番親熱,也沒要水,黏糊糊便就那麽睡死過去。
因澤安縣內聚集了數千災民,治安十分混亂,府裏請了許多護院輪番值夜。但因天氣實在嚴寒,站久了誰受得住?這些人見連日來都沒丁點動靜也就松懈了,聚在耳房溫酒賭博,好不快活。
紛飛的大雪中,一個小小的身影在院子裏左竄右竄,悄無聲息地朝米倉摸去。到得一處角門,見門房果然受不住凍,用大鐵鏈子将門鎖住,早早回去睡覺了,他立即在門上嘟嘟嘟的敲擊三下。
門外同樣傳來三聲輕響,他悄悄将角門拉開一條縫。一只纖細的手從門縫中伸進來,指尖撚着一根鐵絲,在鎖眼裏搗鼓兩下,啪嗒一聲便輕而易舉的打開。幾個黑影魚貫而入,将鐵鏈子重新挂回門上,轉身隐沒在暗處。
小黑影繼續朝糧倉走,卻沒入內,反繞到屋後,每隔兩米便燒一把火,用濕柴覆住,弄得煙塵大起。轉出來行至一處雜房,放了一把明火,等火燒得旺了才不緊不慢的朝藏身在暗處的人走去。
等他躲好了,其中一人扯着嗓子喊道,“不好了,糧倉起火了!快來救火呀!”
已是半夜醜時,又因天氣酷寒,仆役們早就睡下,看守糧倉的護院也都喝的醉醺醺的,聽見喊聲後足過了一刻鐘,邱家的大管家才衣衫不整的帶着一群人匆匆趕至,看見被濃煙包圍的糧倉,差點沒被吓傻。
趁着大家陸續趕到,注意力都被火勢吸引的空擋,隐沒在暗處的幾人光明正大的走出來,站在人群中指指點點,竟沒招惹半分懷疑。
“傻站着幹嘛?快去救火啊!不不不,來不及了!趕緊把糧袋都給我背出來!一袋也不能少!上啊!”大管家回神後氣急敗壞的呵斥,一腳把站在最前面的小厮朝火堆裏踹去。
“小的這就去!兄弟們,上啊!”小厮将衣襟拉得高高的,遮住口鼻,只露出一雙眼睛,帶着一幫兄弟沖進糧倉,好半天才挪出一袋糧食。
大管家心急如焚,可看見雜房裏照亮半邊天的烈焰和四處彌漫的濃煙,他愣是不敢過去,只站得遠遠的大聲催促。
就在這時,正院也亮起漫天火光,聲勢看着比糧倉這邊還浩大,隔老遠都能聽見丫頭婆子的尖叫。
“不好,正院也着火了!”大管家将護院們留下幫忙,自己轉頭往正院跑。
搶救糧袋的一個小厮見狀,大聲嚷嚷道,“怎四處都着火?莫不是蟒山土匪打進來了吧?哎呀,那些可都是殺人不眨眼的主兒,連皇帝兒子都能幹掉!夥計們,快跑吧!沒得為了幾袋糧食把命賠上!”說着扔下糧袋拔腿狂奔。
衆人見狀也都四散逃開,吓得尿都快出來了。
“回來回來,快給我回來!誰說土匪來了!胡說八道!你們今天若是把糧食都救出來,回頭我賞給你們每人五兩銀子!”這話沒什麽效果,許多人還是跑了,只有十來個站在牆角裏猶豫。
大管家把賞錢提高至十兩才換得他們勉強點頭。
耽擱了這會兒功夫,正院的火更大了,還夾雜着凄厲的尖叫和哭嚎。大管家心裏瘆的慌,真怕半路遇上土匪把自己給砍了,将剩下幾名護院全部叫走,簇擁着自己一路疾奔而去。
“快,把糧食都搬出去!”佝偻着身子的一名小厮慢慢直起腰來,有條不紊的命令,側影在火光照耀中顯得分外高大。留下的人裏有幾個原是邱家的雜役,還沒等回過味兒來就被悄無聲息的打暈了。
一個小小的黑影從一條幽徑鑽出,輕聲問道,“我哥哥呢?”
“啊啊!”另一個小身影沖妹妹招手,然後拉開鐵鏈打開角門,讓這些‘小厮’把糧食背出去,放在早已備好的三輪小推車上。
片刻後,雜房的梁柱燒斷,厚重的屋頂連帶半融化的積雪一股腦兒砸下,把火完全壓滅,而濕柴不易燃燒,沒多久糧倉周圍的濃煙便淡了。
等大管家撲滅正院的大火,确定老爺和太太都無事再跑回糧倉時,裏面已空空如也。
城郊的難民營裏,一袋袋糧食丢得到處都是,等大家早上起來發現,莫不喜極而泣,立即點燃火堆,迫不及待熬成粥。濃郁的米香味萦繞在空氣中久久不散。
賈環往鍋裏撒了一點鹽巴,用筷子拌勻,而後舀了一勺徐徐吹涼,送進嘴裏,舒服的直嘆氣,“終于吃上大米了,真爽!”
“味兒好濃!比禦廚熬得還好!”蕭澤低聲誇贊。
“嗯,不錯。不過我感覺劫富濟貧的滋味更好。”三王爺哈哈一笑。
賈環心有戚戚焉的點頭。蕭澤卻感覺萬分憂慮,心道王爺您可千萬別想不開,好好的天潢貴胄不當跑去跟環三爺當土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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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