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少年一上車就脫了鞋只着一雙白襪,三王爺順勢握住他纖細的腳踝,在腳板心撓了撓,見他豎起眉毛斜睨過來方笑着罷手,轉頭看向土匪時已完全冷了面色,徐徐開口,“你們這次下山招兵買馬是假,招替死鬼是真。将這些窮苦百姓騙上山,你們這些真正的土匪便悄然撤離,讓他們代你們赴死。是也不是?”

那土匪沒料到他一上來就問這麽尖銳的問題,神情有些呆怔的同時又流露出驚駭之意。

三王爺見狀心中了然,又問,“你們撤離後脫了這身土匪皮便要換軍服了,是也不是?”

那土匪駭得嘴巴都合不上了,心道這人莫不是練了讀心術那等妖法吧?想到這裏連忙低頭,不敢去看對方幽深的眼睛。

“換上軍服後可是在蘇鵬舉麾下效力?”

土匪愕然擡頭,剛與他鋒銳的視線對上,又狼狽的躲開去。他原本以為那‘三爺’已足夠駭人,沒想到這個斯斯文文的男子卻更是深藏不露。他怎麽知道這些事的?若不是自己娶了大當家的妹妹,對這些陰私恐也一無所知,更何況一個外人?

“看來是猜對了。”三王爺冷冷一笑。

我究竟說了哪句話讓您猜到這許多,求您告訴我成嗎?土匪恨不能給他跪了。

“七年前江西巡撫段清和一家趕往南安赴任,為你蟒山盜匪所殺,六年前蘇州知府馬成英赴任,為你蟒山盜匪所殺,白術、段德涵、林靖等大将慘死,這一樁樁血案背後可都是蘇鵬舉的手筆?”

土匪把自己緊縮成一團,驚懼不已的問道,“你,你究竟是何方神聖?”

“看來我又猜對了。”三王爺往背後的車壁靠去,睨視那土匪半晌沒說話,待他冷汗淋漓,幾欲昏倒的時候方冷不丁的開口,“晉郡王身邊最有名的謀士公羊先生,可是你們蟒山的人?”

那土匪已經放棄抵抗了,虛弱的點頭道,“沒錯,他曾是我們的軍師,很受大當家器重。”

三王爺搖頭苦笑片刻,再開口時語氣分外陰郁,“蘇鵬舉一無背景,二無人脈,以一介寒門爬到現今的高位,背後肯定有人扶持。你可知道是誰?”

“這個小的真不知道!連我們大當家都不知道!”那土匪駭得連連擺手,複又期期艾艾問道,“這個,您應該也猜得出吧?”您這是逼供嗎?您知道的比我還多好麽!

“沒錯,我能猜到。”三王爺吐出一口濁氣,搶過賈環手裏的酒壺,狠灌了一口,擺手道,“把食物給他吧,等恢複些體力,拿塊絹布讓他把知道的內情都寫下,再蓋上手印。他于我還有些用處,不能讓死了。”

“這些個爛事兒我可不管,叫蕭澤。”賈環哼笑,見那土匪蠕蟲一樣挪到碟子旁去叼肉塊,忙一腳将之踹開,沒好氣的喝罵,“餓了四天,一上來就吃烤肉,想死不成?啞妹,端一碗粥來,若他稍有不軌便給一刀子,甭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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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知道了!”啞妹甜笑着答應,往腰間別了一把寒光爍爍的匕首,這才盛了一碗粥上去。她哥哥也将靴子裏的匕首抽出來,虎視眈眈的盯着。

蕭澤看得心尖直顫,暗道以前多純良多可愛兩個小毛頭,自從跟了環三爺硬生生被調教成了小怪獸,忒叫人心寒!

三王爺下車後吹了好一會兒冷風才坐回火堆邊,徐徐開口,“蘇鵬舉乃現任兩江總督。”

賈環一把捂住他的嘴,惡聲惡氣道,“別說!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

三王爺眼裏蕩出濃濃的笑意,掰開少年五指,戲谑道,“可是環兒早已與我生死相依,情牽一線,這些個事你當然要知道,日後也好有個防範!”

賈環做了個嘔吐的表情,卻也知道自己早上了三王爺的賊船下不來了,只得邊喝酒邊繃着臉聽他說下去。

“我自小過目不忘,大慶所有官員的身世來歷,但凡宮中有記錄的,但凡我瞟過一眼或聽過一耳的,都在這裏。”三王爺指了指自己腦袋,繼續道,“蘇鵬舉,寒門武舉出身,十三年前還是一個小小的把總,無意中救下被盜匪圍困的溫子恒一家,也就是時年剛剛赴任的兩江總督,得他一路提攜,從正七品的芝麻小官做到現今的封疆大吏,這等經歷委實太過幸運太過傳奇,叫我印象深刻。十三年來他致力于剿滅匪患,也因此屢受提拔,可兩江一帶的盜匪卻日益猖獗。他曾上折子坦言自己剿匪不力屢戰屢敗,卻又屢敗屢戰,因措辭巧妙言語诙諧,不但未受父皇貶斥,反贊譽他勇氣可嘉盡忠職守,官位又往上擢升半級。而今前後串聯細細尋思我才恍然醒悟,他與那些盜匪恐不是你死我活的關系,而是相互依存的關系,膽敢在兩江境內對兩名皇子出手,這樣大的事也只有他才能兜得住。十三年前是蘇鵬舉生命的轉折點,也是蟒山盜匪崛起的起點,一個官位越升越高,一個勢力越做越大,這一切不覺得太過巧合也太過反常了嗎?想來當年溫子恒一家遇險之事也是他一手策劃。”

覺得口有些幹,三王爺指指自己唇瓣,笑道,“喂我。”

賈環不耐的瞪他一眼,還是徐徐喂了一口酒過去。

三王爺龇牙吸氣,道了句好酒,這才繼續述說,“他向來以擁皇黨自居,只聽令于父皇,未曾與任何皇子有明面上的往來。這一點他做得很好,沒叫人看出半分蛛絲馬跡,只可惜……”

“你就直說吧,是你哪個兄弟?”賈環不耐煩的踹他一腳。

三王爺哈哈笑了,低聲道,“這太好猜了,有能力策劃并施行這事的,除了時年二十歲的大皇子還能有誰?十三年前太子十四,還未出宮建府。我和四皇子七歲,老五六歲,六皇子、七皇子早夭,八皇子兩歲,九皇子還未出生。且那一年我記得宸妃薨逝,父皇唯恐他傷心過度,曾下旨令他出游散心。他第一站便到得兩江,在此盤桓數月方回,想來就是那個時候聯系上的。”

“竟是大皇子,真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啊。”賈環啧啧喟嘆。

因日後要走科舉仕途的緣故,他對幾位皇子也有幾分了解。大皇子乃宸妃所出。這宸妃是大慶朝的一位傳奇式人物,她原為今上結發妻子,後因奪嫡需要主動退位讓賢,替今上迎娶了當時宰輔之女也就是而今的皇後瞿氏。嫡妻變侍妾,嫡子變庶子,這一對母子當真過得凄苦。待今上順利登基,那宸妃也就郁郁而終了。許是因身份尴尬,又許是為自保,大皇子待宸妃去後便自請去陪都看守皇陵,自此遠離世俗縱情于書畫,人稱逍遙王。

今上心中對他母子十分有愧,早早便封了他親王之位,也是所有皇子中唯一的親王,封號竟也是‘逍遙’二字。

若說今上最信任哪位皇子,在大皇子面前,連太子和幺兒九王爺都要退一射之地。

三王爺顯然也在回憶往事,嘆息道,“我能理解他的想法。他本是嫡子,這太子之位原應該屬于他。逍遙王,好一個逍遙王!蘇鵬舉手握八萬兵權,兩江大大小小七八百個匪窩皆聽蟒山號令,整合起來足有數十萬衆。明裏暗裏加起來便是二十餘萬兵權在手,又占據了大慶朝最富饒肥沃之地,若能再精心操持幾年,該是何等龐大的一股勢力?說不定輕輕一彈指,便能叫大慶翻了天去。逍遙王,好一個深藏不露的逍遙王!”

賈環見他想得有些癡了,便換了個話題,“你是如何疑到公羊先生身上去的?聽說他是你最信任的謀士。”

“我與公羊先生危難中相識。我記得救下他那天,他左胸受了很嚴重的傷,這裏的一塊肉活生生被人削掉。殺人的方法何其多,砍一刀,刺一劍皆可,何必還平削一塊肉,現在想來,那上面應該刺着象征他身份的黑蟒紋身,那傷不過是個障眼法罷了。”三王爺指了指自己心口。

“就因為這個?會不會太牽強了?”賈環挑眉。

“當然不只因為這個。”三王爺搖頭,繼續道,“我與老五此次奉命前來剿匪,本該與蘇鵬舉彙合後再行商談對陣事宜,然而公羊先生卻向我獻了靈犀鳥之策,叫我與老五假扮成商隊秘密前來蟒山探查匪窩。老五向來喜歡兵行險招,當即便同意了……”

賈環忍不住插口道,“不與蘇鵬舉彙合豈不正好?否則你們兩面受敵,還不像白術、段德涵等人那樣被陰死?”

三王爺足足看了他好幾息才哭笑不得的解釋道,“非也!若我們與蘇鵬舉彙合後再糟暗算,兩位皇子在他護持下殒命,你想想他一個毫無背景根基的武将,能否承受得住父皇的雷霆震怒?屆時他的仕途不但毀于一旦,還會禍及九族。反之,我們秘密前來,并沒有事先告知于他,若我們出了事,他在父皇面前還可推脫,更甚者,他若滅了蟒山替我們報了仇,這等不世之功足夠令他入主內閣,封侯拜相。有了左右朝政的力量,他再稍微運作一番,在軍隊裏大肆培植安插自己勢力,過個三五年,莫說太子,就連父皇恐怕都要給他背後的主子讓位。”

話落停頓片刻,三皇子露出一抹苦笑,繼續道,“當時我便覺得靈犀鳥之計雖然巧妙,卻也因深入敵方腹地,有些太過冒險。然而他抓準了老五無所畏懼剛愎自用的弱點,竟将他說動了。我拿老五向來沒有辦法,亦對他深信不疑,便沒有多加阻攔。現在想想,這等貪功冒進的險策與他平日沉穩老辣的作風簡直截然相反。直到那天那土匪解開衣襟露出紋身,我才靈光一現,疑到他頭上。”

聽了這席話,賈環覺得自己的腦細胞正在大量死亡中,揉着太陽穴冷笑道,“你們的腦子真複雜!想必那土匪剛招供一句‘十三年’的時候,你便已聯想到這許多了吧?得,快別說了,我頭疼。”

三王爺低落的心情迅速被愉悅取代,一把将少年摟入懷中,替他輕輕按揉太陽穴,喟嘆道,“若世上人人都像環兒一般頭腦簡單就好了。這世道也就太平了!”

蕭澤聽得嘴角直抽。

賈環不可思議的睇他一眼,嗤笑道,“像我?像我那就是一群暴民,大慶要翻天了!”

“怎會?”三王爺擺手,“暴民易安撫。只要讓他們吃飽穿暖,讓他們不必颠沛流離,骨肉失散,他們就會乖乖的不生事。”

賈環沒有做聲,只閉了眼,惬意的躺在他懷裏享受。

三王爺搖頭失笑,心道你看看,這不是很容易安撫嗎?只要順毛捋,便乖巧的像貓兒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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