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那土匪将自己知道的內情全部寫下,按了手印,本以為能過上幾天好日子,沒想環三爺二話不說往他嘴裏塞了一顆麻藥,當即便手腳發軟,舌頭發木,莫說跑路,連話都吐不出,活脫脫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樣。
一行人跟着雲州知府繼續上路,眼見着離雲州越來越遠,反倒離金陵越來越近,繞了一個大圈竟又繞回去了。
雖說自己與雲州知府的關系很隐秘,除了幾名心腹無人知曉,但三王爺一直未提坦露身份的事,只不遠不近的跟着。車隊裏有人離開去投親,有人本就欲往金陵,故而一直尾随,還有人不斷加入進來,倒沒引起旁人注意。
這日,車隊停在一處驿站,再往前走一百裏便能入金陵城。驿站外搭滿了簡陋的棚屋用來安置災民。看見車隊,災民本欲一窩蜂湧上來乞讨,迎頭撞上開路的衙役,連忙躲閃。他們被看守金陵城的官兵驅趕,射殺,早怕了。
雲州知府自己掏腰包從糧商那裏購有幾車米糧,見此情景連忙吩咐仆役們架鍋熬粥,讓這些人吃一頓飽飯。跟随他一塊兒趕路的行商也紛紛慷慨解囊。
賈環從包裹裏摸出一小袋大米交給啞妹,讓她捐出去,見知府的仆役笑盈盈接了,不由呲牙做了個肉疼的表情。
“別看了。驿站裏什麽都有,咱們再買就是!記我賬上。”三王爺哭笑不得的将少年半拖半抱弄進驿站。因車隊人多,這回便只訂到兩間上房,五個人擠一擠也能湊合。
将一桌酒菜掃蕩一空,蕭澤叼着牙簽出去探查情況。雲州知府設立的粥棚前密密麻麻擠滿了災民。領到粥的連忙抱緊粥碗退出去,躲在無人的角落大口吞食,喝完了繼續回去擠,指望能再領一碗。
路過一處角落,只見兩個身強體壯的災民正試圖從一個身形佝偻的老漢手裏搶粥,蕭澤正欲拔刀相助,一名體格更為壯碩,臉上長滿絡腮胡子的大漢箭步上前,将兩人揍得嗷嗷直叫,口裏惡聲惡氣的喝罵道,“小子有種!竟敢欺負我爹!想死了是嗎,老子今天就成全你們!”話落又是一頓暴打。
蕭澤聞言僵立當場,不為他殘暴的行為,只為他熟悉的聲線。‘死對頭’的聲線,他這輩子絕不會聽錯!
心髒噗咚噗咚狂跳,蕭澤連忙隐入暗處,見那壯漢扶着他老爹回棚屋裏躺下,一躺就是大半個時辰,天都黑了也不見起。正當蕭澤耐心漸失,想上前一探究竟的時候,那壯漢起來了,一邊解褲帶一邊朝小樹林走去。
蕭澤立即跟上。
壯漢行至一棵樹下,低着頭仿似在小解,然而蕭澤剛一靠近,他便猛然轉身,手裏握着一把寒光爍爍的砍刀朝要害處劈來。
好在蕭澤早有防備,立即舉起柴刀格擋,兩人你來我往過了十幾招,越打越覺得熟悉,不由雙雙罷手,各自退開三步,異口同聲的低喊,“稽延(蕭澤)?”
“幸好你出聲的快,否則腦袋就掉了。”從蕭澤背後傳來一道極為沙啞低沉的男音。
蕭澤悚然而驚,這才發現不知什麽時候,自己脖子上竟架着一把彎刀,只要身後那人輕輕一劃拉,他就會血濺三尺,命喪當場。大慶有如此鬼魅身手的,除了‘鬼将’之稱的五王爺,還能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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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爺,您悠着點,我主子還等着我回去呢!”蕭澤結結巴巴開口。
這句話似乎取悅了五王爺,他放下刀嗤笑,“我就知道他死不了!他在哪兒?帶我去見!”邊說邊将背上墊的厚厚一層棉絮抽出來,褪去佝偻老漢的模樣,顯出高大健碩的身形。
“王爺就在驿站裏,您跟我來。”蕭澤摸摸涼飕飕的脖子,低語道。
“你等會兒,我還要帶些東西。”五王爺話落,與自己的侍衛統領稽延飛快離開,片刻後各自扛着一個昏迷不醒的人過來。
“公羊先生?”蕭澤遲疑開口,“王爺您為何抓他?可是發現了他與盜匪勾結的罪證?”
“哼,我在山上遇見他時他帶着一小隊人馬,快要餓死了,求我去救老三。這次軍營裏有人叛反,我的人絕對沒問題,那便是老三的問題了,便把那隊人馬全殺了,這個留下審問。我早就看這酸儒不順眼,我說他有問題便是有,還要什麽罪證?”
也就是說,您老打算錯殺三千,也不放過一個咯?還真讓您歪打正着了!蕭澤抹了抹額頭的冷汗,指着稽延肩上的人問道,“這人又是誰?”
“他見稽延兇悍,想撺掇稽延上山為寇,我便把他擒了,打算嚴刑拷打問些內情出來。說不定他正是蟒山的土匪。”五王爺一邊說一邊将肩上的公羊謙扔到蕭澤背上。
蕭澤連忙接住,暗道五王爺您真行啊,竟又叫您歪打正着了!這樣一想,終于明白從環三爺身上感受到的那股子熟悉勁兒究竟是怎麽回事兒。環三爺與五王爺的行事手法簡直如出一轍,忒邪肆恣睢,忒橫行霸道!混世魔王一來來一雙,叫旁人還怎麽活啊?
蕭澤心中哀嘆,腳下卻十分利索,帶着兩人從後門繞進驿站,悄悄潛入三王爺房中。
幾人還未靠近房門,賈環便已察覺腳步有異,悄悄将手置于腰間的柴刀上,三王爺反應慢了幾拍,正待戒備的時候蕭澤已推門而入,低聲道,“爺,您看看這是誰?”
兩個十分高大壯碩的身影從他背後緩緩走出。
因雙方都易了容,一個皮膚塗黑,極具威勢的鳳目被粘成了三角眼,顯得精明又猥瑣;一個頭發染白,戴了滿是皺紋的人皮面具。乍一看雙方都覺得陌生,然而視線一碰,便從熟悉的眼眸中讀出了彼此身份。
“你果然沒死!”白發老翁上前幾步,哼笑道。
“你也沒死。”三王爺做了個失望的表情。
三王爺身高足有八尺,與白發老翁站在一處竟還矮他半個腦袋,結實的身材也被襯的單薄瘦弱。賈環将握着刀柄的手慢慢放下,大概猜到了此人身份。當朝五王爺,人稱鬼見愁、鬼将軍的大慶第一猛将塗闕兮。除了殺人如麻的他,誰還能帶來如此濃郁的血腥氣?
賈環微微阖眼,不着痕跡的深嗅一口。
五王爺指了指立在自家兄弟身後的啞巴兄妹和一名半大少年,問道,“他們是?”
“這位是賈環兄弟,榮國府賈政的庶子。我們半道遇上,多虧他救助才有幸逃脫。這兩個孩子也是半路遇上的,因爹娘都已亡故,便收留了他們。”三王爺簡單介紹,并略微上前,擋住少年身影。莫名的,他不喜歡老五對環兒關注過多。
五王爺對這些小人物沒興趣,也不覺得一個十歲出頭的少年能對自家兄弟有多大幫助,因心中存了許多事,當即命令道,“你們都出去。”
五王爺是個渾人,脾氣相當陰晴不定,這會兒對你笑得親和,下一秒便能拿刀将你剁成肉醬。賈環本人亦是如此,故而更知道對這樣的人得敬而遠之,也不多話,低垂着腦袋與兩個孩子退出,順便拉緊房門。
三王爺見環兒乖乖離開,心下暗松口氣,這才倒了杯茶,溫聲道,“坐吧,這些日子過得如何?”
“忒痛快!若不是為了找你,我現在還在蟒山裏跟他們耍呢!”五王爺邊說邊扯掉臉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張棱角分明的俊顏,與三王爺七分相似的五官,卻全無對方的風流儒雅,斜飛入鬓的修長眉宇之間有一個‘川’字形的深刻印記,乃常年皺眉所致,更顯得他堅硬、嚴苛、冷酷、霸氣昭彰。
他大馬金刀一坐,渾身的戾氣便止不住的流瀉而出,竟比窗外的寒風更瘆人。
三王爺早已習慣這等氣勢,将茶杯推到他手邊,見蕭澤跟稽延粗魯的扔掉肩上的人,不由定睛看過去,臉色冷了冷,“公羊謙?我正要找他呢,沒想落到你手上。”
“我在山裏遇見他,帶着一小隊人馬說要去救你。我當即把所有人都砍了,想着這靈犀鳥之計乃他所出,沒準兒能問出一些內情,便把他獨個兒留下。”五王爺漫不經心的道。
“你就那麽肯定他是奸細?”三王爺挑眉。
“我說他是他就是,不是也是。主子都死了,他焉有資格獨活?審不出東西便送他下去陪你。”
“我不需要他陪。”三王爺心中萬分膈應。
五王爺大方揮手,“你喜歡哪個姬妾?我把她們一并送下去?”
三王爺扶額,一字一句強調道,“老五,我還活着。”話落斟酌片刻,将自己這些日子查到的情況一一跟他細說了。
兩人相對沉默,良久後五王爺才喟嘆,“老大好心性,好手段!當真深藏不露!太子跟他一比,那簡直是個膿包!”一時想起什麽,又哈哈笑起來,撫掌道,“你有所不知,這些天蘇鵬舉也帶着大批人馬在蟒山裏搜尋我的蹤跡。當時我以為他是來救我的,因還沒玩夠,幾次都伏在暗處看他遠走。現在想來真是有趣!我在蟒山還留了一部分人馬,這會兒正帶着他們滿山繞呢!不殺了我,老大約莫會徹夜難眠。”
“睡不着的人多了去了。”三王爺冷笑,低聲問道,“你可從公羊謙嘴裏審出些什麽?”
五王爺立馬收住笑,語氣轉為陰沉,“沒有,他嘴挺硬的,咬死自己無辜,用了許多刑都沒改口,我倒是有些佩服他了。”
三王爺低頭看去,只見公羊謙腳筋已被挑斷,手指甲全被拔掉,隐在衣衫下的皮膚想來也是傷痕累累,頗有文人寧死不屈的風骨。若碰上的不是老五,而是其他人,憑借自己往日對他的信任和他忠心耿耿的好名聲,沒準兒已經信了他的無辜,并把他無罪開釋了。
五王爺似乎覺得很沒面子,低聲解釋道,“因沒有刑房,我這裏許多手段施展不出。如今碰上你正好,都說狡兔三窟,你可比兔子狡詐千百倍,定然有自己的落腳點。咱找個地方架上刑具,好好審他一審。屆時我定能撬開他嘴巴!”
三王爺沉吟道,“我在雲州有一處落腳點,本欲往那裏去的,誰知途中碰上雲州知府,随他一塊兒往金陵來了……”
“別告訴我你在金陵這等要地都無據點,這不是你的作風。”五王爺嗤笑。
三王爺無奈的瞥他一眼,點頭道,“金陵自然是有的,便是酒井胡同對面的雲來客棧。”
“酒井胡同?那可是總督府對面兒。好,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咱就去那兒。”五王爺當即拍板,不一會兒卻又面露難色,“只是老三,現如今蘇鵬舉把金陵看守的鐵桶一般,沒有身份文牒并路引,咱們怎麽進去?總不能憑這個吧?”邊說邊從衣襟中掏出自己的皇子玉牌。
“你稍等片刻,我去去就來。”三王爺臉上露出一抹真實的笑意,推門出去。
隔壁房門并沒關死,賈環跟店小二要來一副牌九,正與啞巴兄妹摸着,桌上堆着一些碎銀。
三王爺搖頭失笑,走過去揉亂少年發髻,無奈開口,“你怎得連小孩的錢也不放過?”
“蚊子再小那也是肉。”賈環偏頭躲避。
三王爺直接笑出聲來,湊到他耳邊低語,“給我四張身份文牒并路引,價錢随你開。”
賈環挑眉,心知他是替五王爺讨要,伸出一個巴掌比劃比劃,見他爽快的點頭,這才将之前從土匪那裏收繳來的四份公文遞過去,叮囑道,“這可是高級貨,完事兒了記得還回來,我可以給他們打八折。”
三王爺揉揉他腦袋,笑着出去了,回到房間将東西遞給自家兄弟,吩咐道,“公文你們拿好,人也一并帶走,咱們明早各自趕路,到雲來客棧彙合。”
五王爺定睛一看,見那四張身份文牒不同于一般平民百姓的文牒,在官府印章下還蓋有兩江總督的私印,乃金陵有頭有臉的人才能擁有,不免好奇問道,“這東西哪兒來的?”
“土匪身上搜的,這可是官匪勾結的明證,用完了記得還我。”三王爺認真叮囑。
五王爺懊惱的拍了拍自己額頭,嘆道,“嗐,我抓那土匪時怎就不記得去搜他包裹呢!稽延,你可搜了?”他轉頭朝自己的侍衛統領看去。
稽延躬身回話,“爺,當時他手裏沒拎着包裹,想是藏在某處,這會兒應該被人撿走了。”
“果然還是老三夠幸運!”五王爺嘆了會兒,讓自家兄弟叫來兩桶熱水,舒舒服服洗了澡歇下,臨晨時分扛着人隐入暗處,暫且分道揚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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