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王夫人被捆了個嚴嚴實實,卻還仰着頭,瘋狂叫嚣着‘賈環害我,賈環不得好死’等話,聽得賈母腦仁抽痛,下令将她嘴堵上。

堵了嘴,她才老實了,漸漸恢複了一點理智,心知得不到解藥,自己這輩子便只四個字可以形容——生不如死,看向賈母的眼裏透出三分悲怆,三分哀求,三分恐懼,另有一分深深的懊悔。

王熙鳳哭哭啼啼,斷斷續續将事情說完,不敢擡頭去看賈母表情。

“你們将狀子偷了?确實得手了?可曾鑒別真假?”沉默良久後,賈母徐徐開口。那份狀子一直是她的心病,總害怕賈環那混世魔王哪天心情不順了捅出去。如今被兩人盜走,卻是如了她的願。

一連三問叫王熙鳳明白賈母是站在哪邊的,仿佛溺死的人抓住一杆浮木,重重點頭道,“确實得手了,驗了真假,有賴大的掌印,有書記官的簽名,有官衙的印章,錯不了!老祖宗,你可得幫我們做主啊!那樣陰狠的手段他都使得出來,沒準哪天一包毒藥就把我們都結果了,然後霸占賈府家業。他是個瘋子,他喪心病狂,他什麽事兒都幹得出來!”

王熙鳳撲上前欲抱住賈母雙腿哭求,卻被着急忙慌的躲開,但她的話無疑戳中了賈母最敏感最脆弱的那根神經。賈環那樣的人對賈家而言是一柄雙刃劍,握緊了使順手了,他能為家族披荊斬棘無往不利,一旦脫手,後果難以預估,指不定賈家的百年基業就葬送在他一人手上。

賈母有心整治,可礙于他手裏握着賈王兩府的把柄,不敢輕易招惹。眼下倒好,狀子已經燒成灰,他給嫡母嫂子下毒的罪證卻明擺着,不趁勢拿住他還待何時?

想到這裏,賈母令幾個膽大的婆子将王熙鳳和王夫人擡到榻上安置,外間用床幔嚴嚴實實罩住,喚來信得過的大夫診治。

大夫看見伸出床幔外的兩只潰爛腐臭,甚至露出森森白骨的手,臉色由紅變青,又由青變紫,遲疑開口,“老太君,死人是把不出脈的。”

“誰說她們死了,你只管把脈就是。”賈母眼睛直勾勾看向別處,不敢移動分毫。

都爛成這樣了,屍臭味能把人熏暈過去,怎會沒死?大夫心中腹诽,卻見一只手忽然抽搐起來,駭的他大叫一聲從凳子上跌落。

賈母也吓得連連後退,甩下一句‘你自看吧,老身在外等候’便疾步跨出房門。

賈政鐵青着臉沖進院子,心裏眼裏俱翻騰着濃烈的殺意。到了這會兒,他才驚覺有一個性格陰狠能力出衆且不為自己所控制的兒子,于賈家而言是場災難,而非福祉。能給嫡母嫂子下毒,焉知哪一天不會給父親、祖母、兄弟下毒?如此無法無天,肆意妄為,不若一根繩子勒死了事!

賈母察覺到兒子意圖,走過去低聲道,“去了先拿捏住他,若拿捏不住再動手不遲。”

賈政點頭應諾。

賈赦與邢夫人得了消息匆匆趕來,先是嘲諷賈琏讨了個好媳婦,招禍的本事一流,後見他神色萎靡表情頹唐,心裏不免發軟,搜腸刮肚的安慰幾句,末了指着賈母與賈政冷笑道,“瞅瞅他兩個,定是商量着等會兒殺到環哥兒院子裏去,不把他拿捏住就結果了他。也不想想環哥兒既然有本事明目張膽的下毒,還會怕人找上門去不成?他們這是作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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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夫人聽了掩嘴笑道,“老爺待會兒也跟過去看看,興許能幫襯環哥兒。”

賈赦深以為然的點頭。

自從賈環回來,大房有了錢、有了權、有了名聲有了地位,礙眼的人一個個倒了大黴,被蒙蔽的兒子眼見着清醒了,日子過得何其順心何其惬意。故而賈赦兩口子對賈環簡直愛到骨子裏,有一次賈赦甚至動了念,想把他過繼到自己膝下,興匆匆跑到賈母房中把事說了,被罵得狗血淋頭,這才不甘不願的回轉。

賈琏垂頭喪氣的蹲在地上,聽見父母之間的對話,掩面長嘆。他一邊覺得王熙鳳罪有應得,一邊又不忍她一世受苦,心裏左右撕扯難以決斷。

正煩惱着,大夫面色煞白的出來,徑直奔到水缸邊搓洗雙手,直搓掉一層皮才躬身回話,“啓禀老太君,兩人脈相雖然虛弱,卻并無異狀,也不知該如何診療。在下無能,請老太君恕罪。”

“哦?可有中毒的跡象?”賈母沉聲發問。

“并無。”大夫擺手,略說了幾句告罪的話,拿着一百兩封口費急匆匆走了。

賈母思量片刻,最終陰沉着臉下令,“走,去找那畜牲算賬!把棍棒繩子都帶上!”

仆役們齊聲應和。王熙鳳見有人替自己出頭,氣焰瞬間高漲,用紗布把雙手一裹,火急火燎跟過去。賈琏見她還不知收斂,搖了搖頭,露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來。

早在仆役們大喊有鬼的時候,賈環便猜到幺蛾子來了,令趙姨娘等人做好準備。

天色昏暗,廊下四處點着燈籠,初夏的熏風一吹,嘎吱嘎吱作響,灑下一片明明滅滅影影綽綽的燭光,看上去很有些陰森鬼祟。

賈母帶人氣勢洶洶殺到時,院門大敞着,啞巴兄妹,小吉祥正在搬運幹柴,整整齊齊碼在牆根下,見他們來了毫不驚訝,只略略點頭,然後繼續搬運碼放。

宋嬷嬷手裏提着兩個木桶,揚聲喊道,“環三爺,姨奶奶,老爺老太太來了!”喊完便站在牆根處的陰影裏,用一雙寒氣森森的眼睛盯着衆人。

氣氛着實有些怪異,賈政心中犯怵,可一想到越發狠毒癫狂的庶子,怒火便焚燒了一切理智,奪過小厮手裏的長繩,叫嚣道,“賈環,快給我出來!連嫡母嫂嫂也敢毒殺,你簡直禽獸不如!我今天就勒死了你,你下了黃泉自去列祖列宗跟前請罪!”

拿着棍棒繩索的仆役們蠢蠢欲動,試圖一個照面就把混世魔王擒住,再慢慢整治。

先兵後禮,若賈環怕了蔫了便令他寫下認罪書,有了把柄日後好拿捏掌控;若他抵死不認,便一繩子勒死,再送趙姨娘等人上路,這是來之前商量好的策略。賈母任由賈政發威,自己站在後方壓陣。

說到底,他們終究是怕了賈環異常陰狠毒辣的手段,擔心再放任下去,他會成長到他們難以企及的高度,然後反手将賈家覆滅。為防事态失控,他們倒不如先滅了他!

賈赦夫婦挪了挪位置,離這群作死的人遠點,務必叫環哥兒看出他們跟二房不是一路的。

趙姨娘聽見響動大步跑出房門,手裏握着一把亮蹭蹭的柴刀,尖聲道,“你敢動我兒子一根毫毛,老娘就先砍死你!有本事你過來啊!看誰比誰狠!”話落把柴刀舞的獵獵作響。

啞巴兄妹和小吉祥終于把幹柴碼放齊整,随即拿來一根鐵鏈并一把銅鎖,将院門封的嚴嚴實實。宋嬷嬷将木桶裏的液體澆淋在幹柴上,四面牆根都沒落下。

夏風帶着燥熱的溫度徐徐拂過,一股濃烈的煤油味兒在空氣中彌漫,令人聞了頭暈腦脹,惡心欲吐。

賈母忙取出鼻煙壺嗅聞,心裏升起強烈的不祥的預感,暗暗示意仆役們不要輕舉妄動。

繩子如何能與柴刀抗衡?且趙姨娘表情十分猙獰可怖,眼裏透着豁出一切的決絕和瘋狂,一來就壓下了賈政的氣焰,駭得他連連後退。

賈赦肩膀抽動,低笑不止,呢喃道,“好家夥,不愧是生下環哥兒的女人,夠彪悍!”

僵持間,賈環掀開門簾施施然走出來,含笑點頭,“衆位晚上好,等你們多時了。”邊說邊從懷裏摸出一個火折子吹燃,閑适的語氣轉為森冷,“誰敢動我院子裏的人,今天便都別回去了,直接燒成飛灰。”

鬼魅一笑,他輕輕動了動指尖,将火折子彈出去。拉長的橘色流光映照出衆人煞白扭曲的臉龐,精準的落在小吉祥舉起的幹柴上,然後掉入沒撒煤油的草叢,被小吉祥一腳踩滅。幹柴頂端裹了一層厚厚的棉布又撒了許多煤油,轟的一聲綻放火光,唬得衆人一驚一乍,好不恐懼。

小吉祥垂下火把,貼近柴堆。

衆人目眦欲裂,紛紛失态的高喊,“不要!”

賈環撫掌大笑,直笑得衆人臉色鐵青身子僵硬,才一字一句緩緩開口,“你們敢跟我耍橫,我就敢跟你們玩兒命,看誰玩兒的過誰!方才誰說要勒死我?來啊,我等着。”他上前兩步,伸展手臂,表情說不出的惬意。

賈政退後兩步藏到賈母身後,握繩子的手瑟瑟發抖。直到今天,他才深刻的認識到自己這個庶子究竟有多麽癫狂多麽恐怖。父親的威嚴蕩然無存,只剩下滿心的畏懼。這樣的人,誰能降得住?

想到這裏,他滿眼希冀的朝母親看去。

賈母心中暗暗叫苦。她人老成精,如何看不出賈環說到‘玩命’兩個字時眼裏閃過的期待和狂熱。他壓根不害怕死亡,甚至說,他享受那種游走在生與死之間的刺激感。他已經徹徹底底瘋了,要想制住他,就得比他更瘋狂。

可世間凡人,誰能比一只惡鬼更瘋狂?

賈母跺了跺拐杖,強忍住退後的欲望,顫聲開口,“環哥兒,別沖動,有話咱坐下來慢慢談!”

王熙鳳腿腳一軟,癱倒在地。老祖宗都怕了,誰還能為她出頭?早知如此,當初就該三步一跪,六步一拜,九步一叩首的上門請罪,沒準兒還能有條活路……

賈赦與邢夫人悄悄挪到不起眼的角落,沖小吉祥谄媚的笑。小吉祥愛理不理的瞥了一眼,便繼續虎視眈眈的盯着賈母,兩人心下稍安,見賈琏還癡癡傻傻的站在原地,忙将他拉過來,低聲道,“看吧,早說他們是送上門來作死!這回若能全須全尾的出了這院門,你日後不許再搭理那蠢婦!爛死也是她自個兒找的!”

賈琏苦笑連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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