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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姨娘最初還有些心慌,見兒子一來就把賈母等人鎮住,一股惡氣直沖內腑,揮舞柴刀叫嚣道,“談個屁談!嫂嫂偷東西都偷到小叔子屋裏來了,自己罪有應得還氣勢洶洶的帶人殺上門來讨公道,你們好大的臉!也不怕老天爺一道落雷劈死你們!今兒能理直氣壯的偷東西,明兒就能光明正大的偷人!賈琏,你可得把你媳婦看緊了,她能耐着呢!”
王熙鳳像被拔了毛的鳳凰,早沒了往日的嚣張氣焰,絲毫不敢反駁,倉皇的朝賈琏看去,對上他懷疑審視的目光,心裏越發凄苦絕望。
賈琏隐隐約約聽過一些傳言,都道自己媳婦與賈薔賈蓉兩兄弟有些首尾,眼下趙姨娘這麽一說,才驚覺王熙鳳行事果然大膽張狂,沒準兒背着自己還真能幹出些有違婦道的龌龊事!本就僵冷的心轉瞬裂成片片。
賈赦夫婦面露厭惡。
院子裏的仆役俱都低着頭,看不清表情,可耳朵卻豎的直直的,心裏閃過各種各樣香豔的猜測。
賈母唯恐趙姨娘再胡亂潑髒水,拐杖一跺,欲令她‘閉嘴’,卻不想賈環如沐春風的一笑,溫聲道,“姨娘,跟這樣的人置什麽氣,快把柴刀放下,當心傷着自己。”話落看向賈母,語氣平淡,“要坐下談是麽?那便進來吧。”
賈母見他态度和緩,猜測他沒了鉗制王夫人的把柄,底氣不足了,忐忑不安的心稍定,仰着腦袋擡着下巴進屋,又擺起了老太君的款兒,心裏暗暗思量待會兒要如何令他服軟。
王熙鳳覺得有門兒,忙爬起來亦步亦趨的跟進去,一衆主子把狹窄的廂房塞的滿滿當當,外面圍着四五十個拿棍拎繩的壯年仆役,看上去很有些排場。
賈環扶趙姨娘在主位坐定,自己撿了張靠背椅歪歪斜斜倚着,似笑非笑的睨視衆人。
賈母自以為掌握了先機,冷冷開口,“環哥兒,你性子忒也陰毒,當真我拿你沒有辦法麽?我實話告訴你,我再怎麽着也是賈府的老太君,吃的鹽比你吃的米還多,若真要整治你,你都不知道自己怎麽死的。現如今狀子燒了,被發賣的祭田我全部贖回,牽涉進來的幾位族老也都打點疏通守口如瓶,那事兒抹的幹幹淨淨不留痕跡,即便你鬧将出去,府裏人衆口一詞反告你一條昭冤中枉之罪,革除功名趕出宗族,你想想你還能不能活!”
話落,她沖站在門口的小吉祥厲聲喝道,“賤婢,還不奉茶!沒見幾位主子都在這兒坐着麽!反了天了!”
小吉祥轉身下去,拿了一壺熱茶徑直走到環三爺和趙姨娘身邊,給他們各自斟了半杯,然後目不斜視的侍立一旁。
賈母氣得渾身發抖,将桌子一拍便朝賈環瞪去。
賈環淺淺小啜,放下杯子曼聲道,“老太太好大的威風。那事兒果真抹平了?你确定?我今兒也告訴你一句實話,我是不想與你們一般計較,若真要整治你們,你們絕對會死的很慘!”
他站起身在屋裏踱步,輕笑道,“不就是一張狀子麽?你們想要直接開口問我就是,何必幹些偷偷摸摸的勾當。喏,這兒一張,拿去。”他從花瓶裏抽出一張随意扔到地上。
“這兒也有,拿去。”從書架中抽出兩張扔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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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兒,這兒,這兒,多得是。”書桌的抽屜,字帖的夾層,甚至床榻底下,一連翻出五六張,最後竟從枕邊的匣子裏掏出厚厚一沓,往空中一抛。
蓋了血手印的狀子紛紛揚揚下落,駭的賈母等人連滾帶爬的跑出屋,桌子撞歪了,凳子翻到了,形容好不狼狽,唯恐沾上一星半點兒毒藥。
賈環頗覺有趣,歪在炕上低笑連連。
賈母表情扭曲,氣息粗重,若不是有拐杖杵着,早已癱軟在地失了威儀。從懷裏摸出鼻煙壺深深嗅聞幾下,她勉強定神,走到門邊往裏一看,眼珠子差點沒掙出眼眶。
賈赦膽子也大,同樣走過去探看,驚叫道,“怎,怎麽都是真的?”賴大的血掌印,書記官的簽名,官衙的印章,一個沒少。
賈環止住笑,輕飄飄開口,“誰規定狀子只能寫一張?既落到我手裏,我叫他寫幾張他就得寫幾張。你們還要麽?我這兒多得是。”從床底下拽出一口箱子,挑開箱蓋,他惡意滿滿的道,“你們喜歡盡管拿去,不拘是燒是撕還是剪成窗花兒,随你們折騰。”
似想起什麽,他拍了拍腦門補充,“哎,差點忘了,晉親王那兒還有我幾箱子存貨,拿到城門口抛灑,足夠京裏人手一張。你們覺得這個主意好不好?有不有趣兒?”
賈政不敢想象那荒誕的畫面,可他心裏十分清楚,賈環既說得出口,就絕對做得出來,心裏怕了,怯了,徹底退縮了,想走才發現院門已經上鎖,壓根走不脫,除非把賈環哄高興了。
“瘋子,瘋子,你就是個瘋子!”賈母杵拐杖的手青筋暴突,劇烈顫抖,若不是有鴛鴦和琥珀一左一右攙扶,不停的往她太陽穴抹紅花油,沒準兒會被氣暈過去。
賈赦垂頭忍笑,心道你們幾個凡人如何玩的過混世魔王?狀子一寫便寫幾萬張,這是人幹的事兒麽?賴大不是被打死的,是寫死的吧?絕,真絕了!想到這裏心內又是一陣狂笑,對賈環佩服的五體投地。
王熙鳳站在門口,目無焦距的盯着一張狀子。受了那麽多罪,得到的竟是這麽個随手可扔的東西,她圖的什麽?!名聲丢了,臉面丢了,丈夫的信任丢了,健康的身體也丢了,她究竟圖的什麽?!
仿佛一腳踩空墜入深不見底的山崖,明明知道會死,可死亡總也不來,那萦繞不去的驚惶遠比性命終結的瞬間更為難熬。王熙鳳砰地一聲跪倒在地,掩面長嘯,嗓音悲戚。
院子裏的仆役們想不到事情竟如此起起落落,峰回路轉,原本的嚣張氣焰全被深切的恐懼所取代,忙将手裏的棍棒繩索扔得遠遠的,接二連三的跪趴下來磕頭。
賈環理也不理,歪在炕上指了指自己屋子,輕笑道,“我這人心實,大方,有什麽好東西就喜歡擺在明面,從不設防。瞅瞅,這屋裏的擺件全都是皇上禦賜的書畫古董,價值連城;我那裝銀票的錢匣子從不上鎖;玉佩扳指發冠等貴重飾物也都随便塞在衣櫃裏,丫頭們喜歡随她們自己去拿。”
說到這裏他慢慢喝了口茶,語氣陡然變得森冷,“不過,拿了也得有命花才成,你們說是也不是?”
賈母送來的十六個丫頭婆子齊齊跪下,眼淚鼻涕糊了滿臉,攤開的雙手皆有不同程度的紅腫潰爛。
賈環睨視賈母,一字一句開口,“都說賈府老太君最會調教人,今兒我算是開了眼了。一手扶持的主母暗害嫡子,一眼相中的孫媳婦偷東西偷到小叔子屋裏,送來的丫頭婆子手腳沒一個幹淨,這賈府當真待不得了!姨娘,打包行李拿上狀子,咱們出府單過!”
“不,你不能走!”賈母驚惶的大喊,見趙姨娘瞪眼過來,又軟了語氣道,“環哥兒,千錯萬錯都是祖母管教不力的錯。祖母給你賠罪!你才十三歲,且三年後還要科考,沒了家族庇佑如何過得?莫與祖母置氣反令自己受苦,快坐下。”
末了使人将十六個丫頭婆子全綁起來,拉出去杖刑,又令王熙鳳三跪九叩入屋請罪。
賈政默不吭聲,賈赦夫婦卻極力勸阻。環哥兒要是走了,日子得多無聊啊!留下,必須留下!要不大房跟着搬出去也成!想到這裏,賈赦又起了分家的念頭。
王熙鳳不要命的磕頭,又是嚎啕又是哀求,模樣好不凄慘。
賈琏偏過頭不去看她,心裏既覺得她可憐,又覺得她可恨,掙紮了半晌,膝蓋一彎,也給跪了,心裏暗暗發誓——這是最後一次,就幫她最後一次。
賈環歪在炕上閉目養神,耳裏回蕩着棍棒敲擊肉體的啪啪聲和王熙鳳不停磕頭的脆響,堅硬的心防不為所動,反覺得十分惬意,直到賈琏也跪了,才微微睜眼,語氣慵懶,“罷,看在琏二哥哥有情有義的份上,便饒你這次。這是解藥,五萬兩銀子一顆,你要不要?”話落從袖管中掏出一個黑色的藥瓶。
“要要要,快些給我!”王熙鳳直起身去搶。
賈環袖子一甩,将她扇出去,輕笑道,“另外,你還需留下三份認罪書,将王夫人如何唆使你偷盜我狀子的事情原原本本寫下來。”
王熙鳳僵立當場。
賈母一口氣沒喘勻,連忙拍胸咳嗽,咳完攤開帕子一看,竟生生嘔出一口血來。本以為王夫人那事抹平了,臨到最後卻發現不但沒抹平反鬧得更大!現如今孫媳婦的把柄又自動送上門去。
賈母終于意識到自己栽了,徹徹底底栽在十三歲的庶孫手裏!日後誰能制得住他?這賈府還不變成他的天下?!無力回天的疲憊感洶湧而至,令她腦袋一歪暈死過去。
丫頭們連忙接住她滑落的身子,哭着喊着求環三爺開恩放她們出去找大夫。賈政六神無主,團團亂轉。
賈環被吵得腦仁疼,揮揮手,“放他們出去,受刑的丫頭婆子也別打了,打壞了院子裏沒人使喚。”
啞巴兄妹打開銅鎖拉開院門,一群人踉踉跄跄争先恐後的離開,只剩下賈琏夫婦、賈赦夫婦和平兒。
“你不想寫?那算了,反正這毒也毒不死人。”見王熙鳳還在猶豫,賈環收回藥瓶。
“不不不,我寫!我馬上寫!”王熙鳳連忙提筆,忍痛寫下認罪書,又令平兒回去拿五萬兩銀票過來。
“你這丫頭也中毒了,不花五萬兩替她買解藥?”賈環勾唇詭笑。
王熙鳳遲疑片刻,最終擺了擺手,轉臉回避平兒不敢置信的目光。十萬兩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若是往常倒沒所謂,可偏偏最近她把現銀都拿出去放利子錢,實在沒多餘的了。況且平兒一介奴婢,哪值得了五萬兩?有那麽多銀子,重新栽培十個八個更能幹更忠心的丫頭盡夠了!
平兒垂頭,掩飾自己怨恨的表情。
賈琏心下不忍,略想了想,拱手求道,“環哥兒,平兒的解藥我替她買。只是我手裏沒那麽多現銀,便先給你兩萬兩,餘下的寫張欠條,三月內還清如何?”
王熙鳳猛然擡頭朝他看去,表情半是嫉妒半是癫狂。平兒泣不成聲,也不管主子如何想,跪下便給賈琏磕頭,直言這輩子便是琏二爺的人了,琏二爺要她生她就生,琏二爺要她死她就死。
賈環撫掌朗笑,“琏二哥哥果然有情有義,我就喜歡你這樣的人。接着,這顆解藥算我送你的,那五萬兩你自己留着花吧!”話落将一個黑色瓷瓶抛過去。
賈琏手忙腳亂的接住,拉着平兒不停道謝,把王熙鳳氣得仰面躺倒,暈死過去。
賈赦使人擡她回屋,沖賈環拱手笑道,“環哥兒,今日叨擾了。聽說你喜歡喝酒,我那兒有許多陳年好酒,有空過來喝兩盅。”
賈環點頭答應,極為有禮的将一行人送出院門,正要回轉,卻見鴛鴦戰戰兢兢走過來,跪下磕頭,“環三爺,老太太想替太太買一顆解藥,不知可否?”話落高舉雙手,奉上一沓銀票。
“自然不可。”賈環挑眉。
鴛鴦心道果然,卻見少年風光霁月的笑起來,語氣要多溫和有多溫和,“太太是我嫡母,我該敬重她孝順她才是。她要解藥何須花銀子買?看見了麽,這個小藥瓶我就放在屋內的博古架上,你叫她自個兒派人來拿。”
話音未落,人已走遠,留下鴛鴦臉色青白的跪在原地。鬧這一出,今後誰人再敢跨進環三爺院子一步?又不是活得不耐煩了!看來太太注定好不了了,不日便會被秘密送到鄉下去。果然是世事無常啊。
鴛鴦搖頭,嘆息着離開。
卻說賈環掀開門簾,趙姨娘正一臉肅容的坐在炕上,見他進來憂心忡忡開口,“兒啊,今日咱可把府裏上上下下都得罪光了,不如搬出去住吧?”
賈環搖頭嗤笑,“咱們若是服軟一次,今後就得被他們磋磨死,幹脆一氣兒全得罪光,全打趴下,倒還清淨了。老太太現在怕了我,恨不能把我放在眼皮子底下監視,如何肯讓我出去單過?且忍忍,我現在還小,一無官職二無人脈三無勢力,護不住你,不若等個三四年,待我有能力了,再自立門戶不遲。且放心,今後這院子無人敢輕易踏足,無人敢偷奸耍滑背主求榮,更無人敢得罪于你,日子不算難過。”
趙姨娘一想也是,只得暫時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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