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轉眼已是八月底,暑氣漸消,秋風送爽,又到了一年一度的秋狝時節。皇帝照例在皇家圍場鹿山召開大型圍獵活動,京中四品以上官員連同家眷都可參加。
往年都沒賈政的份兒,今年他補了工部侍郎的缺,好歹也是從二品的高官,又是開國元勳後代,怎麽着也得在皇上跟前露個臉。至于家眷,迎春幾個未曾學習騎射,去了只有丢醜的份兒;寶玉那身世藏着掖着尚來不及,絕不敢令他抛頭露面;賈環性子野,人又獨,入了圍場指不定鬧翻天去。
故而他一個家眷都不想帶。
事情往往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臨到秋狝那天,賈政接二連三收到‘驚喜’。首先是賈環,一大早就被三王爺接走,直往鹿山出發;其次是寶玉,被表兄王仁硬拉上馬,讓他去圍場見見世面;最後是探春,不知從哪兒弄來一套騎裝,與寶玉絕塵而去。
賈政氣了個倒仰,卻也無可奈何。
深知環兒惰性,能躺着絕不坐着,能坐着絕不站着,所以三王爺并沒騎馬,而是令人準備了寬敞舒适的馬車,內裏鋪上柔軟的靠墊,擺上條案備好果品糕點,一路晃晃悠悠,閑适安然。
“待幾天?”賈環解開足有一人高的包裹,将弓弩、匕首、幹糧、金瘡藥等物品一一拿出來檢查,又一一放回原處。
“秋狝一般歷時兩月,咱們往深山裏去,待一月半如何?”三王爺手裏拿着一本游記,看得頗為得趣,連頭也沒擡。
“馬車裏看什麽書,當心弄壞眼睛。”賈環将書抽走,扔一把匕首過去,“擦幹淨了別在靴子裏,以防萬一。”
三王爺笑得無奈,拿起絹布細細擦拭。
“這個荷包拿好,裏面藏了一粒續命丹一粒追蹤丸。續命丹是紅色的,無論多重的傷,服下後可保你不死,然後趕緊找個地方藏好,将黑色的追蹤丸捏碎,我自會循着氣味來找你。”賈環拿出一個陳舊的荷包,翻開後展示裏面存放的一紅一黑兩枚丹藥。
三王爺接過看了,笑道,“這個荷包不是我當日送給你裝金票的麽?沒想你還留着。”話落,心底泛起一絲兒說不清道不明的甜意。
賈環見他旁的話一句也沒多問,眼睛微彎乜他一眼,然後低頭将袖箭綁在手腕上。
三王爺撚起黑色的追蹤丸,置于鼻端嗅聞,語氣疑惑,“什麽味兒都沒有,你怎麽找得着我?”
“這個味道只有我能聞見。”因為裏面有我的精血,世上最獨一無二的氣味,哪怕遠隔千山萬水,我亦能追蹤而至。後半句,賈環卻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告訴旁人的。
三王爺再不多問,将荷包牢牢系在腰帶上,又将取下的那個綁在少年腰間,将他壓倒摟入懷中,輕聲誘哄,“一上車就擺弄包裹,倒把我丢在一旁不聞不問。不準弄了,陪我睡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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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低沉渾厚的嗓音本就十足性感,刻意放軟後更添了幾分直入人心的魔力。賈環揉了揉酥麻的耳朵,取來一把匕首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窩進他懷中安睡。
另一頭,寶玉、王仁、探春三個耐不住騎馬的疲累,也紛紛爬上車松快。
“寶玉你怎麽回事兒?季先生那裏為什麽不去讀了?整天玩鬧,三年後科舉你怎麽下場?難道真讓賈環那個賤種壓制一輩子?”王仁甫一坐定便厲聲開口。因從大伯那裏知曉賈環手中握有足夠令王家聲名掃地的把柄,他一直壓着憤懑沒敢替寶玉出頭,見寶玉自己也不争氣,簡直是恨鐵不成鋼。
“表哥,我,我知道了。我最近身上不舒服,過了這陣兒會發奮讀書的。”寶玉支支吾吾開口,低垂着腦袋不敢去看王仁表情。
“我們會拉拔你,可你也得自己争氣!”王仁語氣陰狠,“你且安心,那賤種我來對付。雖明面上我動不得他,但暗地裏弄死他卻不是難事!這次圍獵人多手雜,環境混亂,正是個好機會。”
“表,表哥,你要做什麽?”寶玉愕然擡頭。
“沒做什麽。”王仁敷衍道,“你只管玩你的,旁的事別多問。”
“表哥,你可千萬別鬧出人命!他好歹是我兄弟!”寶玉傾身上前,拉住他衣袖。
“放心,不會鬧出人命,給他個畢生難忘的教訓而已。”王仁詭異一笑。
寶玉還想再勸,可冥冥之中有股力量鎖緊了唇齒,令他張不開口。沒事的,表哥有分寸,不會弄出人命的。他反複告訴自己,然後坐回原位,暗暗壓住噗通狂跳的心髒。
後頭的馬車上,探春正擺弄幾套騎裝,思量着在圍場好好表現,多結識幾位貴人,沒準兒能替自己掙個好前程。
圍場被重兵層層把守,皇上與各位宗親的帳篷早已搭建完畢,大臣們的營地卻還未成形,宮人來來往往,擠擠攘攘,顯得十分繁忙。等待中左右無事,文臣聚在一起高談闊論,武将在較遠的空地設了幾塊标靶用來練箭。許多世家子弟也都圍攏過去一展身手。
三王爺被皇帝叫走議事,賈環閑着無聊,緩緩踱步過去。
但凡有五王爺在,他必定是衆所矚目的焦點,十支箭,箭箭穿透靶心,咚咚咚的重擊聲不絕于耳,支撐靶子的木杆似乎不堪箭矢所帶來的絕強沖擊,有折斷的趨勢。幾名武将垂手立在一旁,表情滿是崇敬。世家子弟們也都安安靜靜本本分分,不敢在五王爺跟前獻醜,只憋不住心中激越的時候大聲叫幾句‘好’。
五王爺在旁人眼中絕對是聲名狼藉,在軍人眼中卻是大慶所向披靡的戰神,是他們的軍魂。
最後三箭齊發,分別射中三個靶心,五王爺在震天響的叫好聲中放下弓箭,露出百無聊賴的表情,轉頭回望的時候眼睛卻忽然爆出精光。
賈環暗道不好,拔腿便走。
“環兒哪裏跑!陪我練箭!”五王爺大步走過去,勒住他脖頸将他硬拽進靶場。
圍觀的衆人指着身形單薄容貌昳麗的少年議論紛紛。王仁也在其中,看清少年面孔表情大變,萬分驚愕的問道,“賈環什麽時候搭上五王爺了?”因去江南辦事,近日才回,他并不知曉京中變化。
五王爺雖性子陰晴不定難伺候,但他看上誰的時候,對誰是真好,恨不能掏心挖肺披肝瀝膽,把人給捧上天去,厭棄後也只是不聞不問遠遠丢開,并不會糟踐人。與他相好過的,雖名聲難聽了點,得的好處卻是實打實。
且五王爺是塊滾刀肉,混不吝,皇帝罵也罵了,打也打了,他不改也無法,只得由着他去,他鬧得高興了自然便消停了。誰若得了他青眼,幾乎可以在京中橫着走。
王仁瞬間就出了滿頭的冷汗,唯恐計劃出了纰漏把五王爺連帶給得罪了,卻又心存僥幸,暗道他兩未必就那麽要好。
寶玉心裏泛酸,怏怏不樂的道,“我也不清楚。”
王仁不再詢問,踮起腳尖往場內探看。
“還請王爺恕罪,在下不會射箭,怕會掃了您興致。”賈環面色煞白,表情惶恐,一再作揖讨饒。
看見他窩囊透頂的模樣,不少人想起哄嘲諷,礙于對方有可能是王爺新寵,只得拼命忍着,臉都憋紅了。滕吉幾個與五王爺關系特別親厚的,明知賈環在裝,卻也不戳破,反配合的高喊,“不會射王爺可以教你,怕啥!”
“就是,本王可以教你,怕啥!你先射一箭給本王看看。”五王爺哈哈大笑,笑完摟住少年肩膀,咬着他耳朵低語,“想出醜,你就繼續裝!”
賈環上輩子疲于奔命,東躲西藏,早習慣了隐姓埋名的生活,今世自然也不願引人注目。救了三王爺又交好五王爺,已足夠令人惦記,若再暴露實力,等同于被放在火架上烤。
幸而他臉皮夠厚,不怕出醜,裝作誠惶誠恐的拿過一把弓,顫巍巍拉開,拉到一半臉憋得通紅,似乎難以為繼,不得不松手,大喘幾口氣又繼續,拉到三分之一再次松手,眼眶看着看着就紅了,最後幹脆自暴自棄,将箭矢一搭,弓弦一放,極為敷衍的射出一箭。
箭矢歪歪扭扭飛出三米遠,斜插在泥地裏,晃了晃,最終躺平。
圍觀衆人先是一靜,然後哄笑開來,屬滕吉幾個笑得最大聲。他們見識過妖氣四溢的賈環,見識過身手不凡的賈環,眼下再看,又被他精湛的演技所傾倒。這人簡直絕了,同樣的一張臉,他只需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就能把內裏璀璨的光華盡數遮掩,搞得比誰都窩囊!人才啊!
賈環縮着肩膀,垂着腦袋,似乎很想挖個洞鑽進去,小身板還随着衆人的哄笑一抖一抖的,看上去極為可憐。
五王爺傻眼了,他沒想到賈環能把‘窩囊廢’這一角色演繹的如此精彩,反應過來後笑得驚天動地,簡直停不下來。見賈環一步一挪的似乎想逃遁,這才收了笑撲過去,将他摟進懷裏好聲好氣的安撫,諸如‘你還小,再長幾歲就好了’,‘沒事,本王當年剛練箭的時候比這還不如呢’,甜言蜜語不要錢的往外倒。
見少年垂着腦袋卡茲卡茲磨牙,他又開始哈哈大笑,腦袋磕在少年肩膀上,握着他的手拿起弓箭,一邊手把手的教一邊細細講解,那幾乎嵌為一體的親密模樣叫衆人不敢再放肆。
滕吉拿起一張弓,同樣窩窩囊囊射了幾箭,好緩解賈環的尴尬。他哪兒知道環三爺臉皮已經厚到不知‘尴尬’兩個字該怎麽寫的程度。
五王爺又是在耳邊吹氣,又是借機親臉頰,摸完手摸胸,摸完胸摸腰,眼看就沖臀部去了,賈環額頭青筋直跳,低聲警告,“你夠了啊!”
“不夠。環兒體态如此風流,容貌如此昳麗,再長個幾歲該是何等傾城絕世的模樣?我一想,就硬了。”五王爺微微眯眼,用早已堅硬如鐵的那處去磨蹭少年臀縫,本就緊貼的身體恨不能合二為一。
王仁看到這裏還有什麽不明白的,五王爺一準兒看上賈環了,若賈環這次圍獵出點什麽事,憑他手裏掌握的京畿大營十萬兵馬,還不得把自己查個底兒掉?屆時不用下獄,也不用等大伯從邊鎮趕回來相救,五王爺當場就能把自己剁成肉醬!
想到這裏,王仁摸了摸涼飕飕的脖子,撇下寶玉迅速離開。之前那些布置,全廢了。
賈環忍無可忍,正想肘擊五王爺腹部,卻不想一支箭矢破空而至,從五王爺耳邊堪堪擦過,咚的一聲釘在五十米開外的靶心,彩色尾羽迎風飄搖。
五王爺伸手一探,鬓邊發絲赫然斷了一截。
“環兒,過來。”三王爺騎在馬上,手裏的弓箭還在發出嗡嗡的鳴響。
賈環挑眉,也不肘擊五王爺,甚至沖他好心情的一笑,緩緩朝身姿挺拔氣度非凡的男人走去。男人彎腰與他五指相扣,用力拉上馬抱坐懷中,瞥了五王爺一眼,冷冷開口,“告訴過你很多次,要發瘋找別人,環兒不是你的玩物。”話落絕塵而去。
自躍上牆頭勾走環兒那天起,三王爺就很想教訓老五一頓,憋了許久,終于得償所願。
五王爺捋了捋斷掉的鬓發,又回頭看看靶心的箭矢,終是忍不住掰斷手裏的弓,狠啐了一口。兩位王爺又較上勁兒,靶場內誰人敢管?紛紛找借口遠遁。
一身明黃的人影立在濃密的樹叢後,搖頭嘆息,“這兩個孩子,就沒有心平氣和,謙恭友愛的時候嗎?老五越發桀骜,得好好管教了。”
總管太監高河笑道,“五王爺心裏苦哇,不讓他發洩發洩,沒準兒哪天就憋瘋了。皇上您素來體諒他,說管教,哪次又忍心呢?”
“朕确實不忍心。罷了,随他去吧。你給他帶句話,叫他別招惹賈環,到底是老三的救命恩人,老三也為難。”
高河領命,兩人一前一後緩緩離開。
賈環惬意的靠在男人溫熱寬厚的胸膛上,問道,“這就進山打獵?”
“不,舉行了逐鹿儀式後才能圍獵。”三王爺頓了頓,嗓音略沉,“你能不能離老五遠點?他性子乖戾,恐傷了你。”
“不能,我一個小小庶民,怎敢明目張膽的與五王爺作對?這話你應該對他說,對我說沒用。”賈環捋着馬鬃,很有些漫不經心。
三王爺心裏堵得慌,卻又說不出因何緣故,只暗暗收緊環在少年腰間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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