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一回到榮國府,賈政便拿着一截繩索跑進寶玉房中,咬牙切齒的勒住他脖頸,把襲人幾個吓壞了,顧不得尊卑有別,連忙撲上去救人。
賈母收到消息,火急火燎趕來,一邊令身強體壯的小厮把老爺拉開,一邊奔上去抱住直翻白眼氣息奄奄的寶玉,怒罵,“作死的東西!除了喊打喊殺,你還有什麽能耐?寶玉可是你的嫡子!虎毒尚且不食子,你這樣幹,連禽獸都不如!”
“母親,你還要護他到什麽時候?都是你們太過寵溺縱容,才把他養成今天這幅樣子,于國于家無望,整一個窩囊廢,不如死了算了!都說他銜玉而生天降福星,我看是掃把星轉世才對!被他這一攪合,太子、三王爺、五王爺、九皇子,還有一幫頂級門閥的子弟,都得罪光了!待傳入皇上耳朵裏,我這工部侍郎的位置還沒坐熱乎呢,就得給別人讓位!熬了幾十年才熬到從二品,眼見年紀不小了,我容易嗎我?他庸碌無為,不也顯得我庸碌無為麽,且還要擔一項教子無方之罪,日後皇上哪裏還敢用我?母親,我的前程都被這孽子毀了,你也心疼心疼我啊!”
說到最後,賈政潸然淚下。
寶玉喘過氣來,偎進賈母懷中連頭都不敢擡,吓得瑟瑟發抖。
手心手背都是肉,再如何溺愛寶玉,賈母也不能說他一點錯處沒有。見兒子哭的傷心,她也跟着抹淚,卻不知該如何安慰。
賈政顧忌身份,很快擦幹淚,沉聲開口,“兒子這就去書房寫一份告罪的折子,希望皇上能看在父親的面上從輕發落。太子、幾位王爺,還有滕吉等門閥子弟那裏,還請母親準備厚禮,兒子好一一登門賠罪。若是這畜牲傷勢好轉,母親也不要再嬌慣他,令他與兒子一道去,該道歉的道歉,該磕頭的磕頭,誠意必要做足了。”
“不,我不去,我腿疼的厲害!”寶玉哽咽出聲。他今天委實被打怕了。
賈母忙彎腰撩起他褲腿,見腳踝果然有些紅腫,心疼的不行,柔聲安慰道,“不去,不去,寶玉傷得這樣重,哪裏能出門?我代他去還不成麽!”
到了這個時候,賈政也對賈母的偏心感到憤怒。但一個孝字把他壓得死死的,他亦無法,咬牙切齒的怒罵,“好,你就在家好生待着。得罪了半數以上的門閥子弟,我且看你今後如何在京中立足!喪門星,跟你娘一個德行,就該送到金陵老家去!”
送走寶玉等于挖了自己的心頭肉,賈母如何能忍,尖着嗓門呵斥,“你胡說八道些什麽!寶玉怎會是喪門星!頭幾年還好好的,都是你,硬要接賈環回來,咱榮國府才開始風雨飄搖,禍事不斷!要說喪門星,也該是賈環才對!我們寶玉是福星,總有否極泰來的時候!”
說來說去都是別人的錯,寶玉什麽都好,把天捅了個窟窿也是好的。賈政氣急反笑,一字一句開口,“好,那我就等着他否極泰來!不過在這之前,母親你先替他備好賠罪的禮物吧。都是京中最有頭臉的人家,尤其太子,非奇珍異寶入不了眼,母親你能出多少銀子替他把這事抹了?況且,也不是什麽人都看重身外之物,三王爺那裏,你該怎麽辦?叫賈環那個喪門星去說情?你也得看看人家給不給你這個臉!”說到這裏,他忽然有些羨慕賈環的肆意。
賈母略一籌算,少說也要二十萬兩,且庫中的珍寶亦要被掏空,再加上之前贖買祭田的幾十萬兩,多年積攢的梯己所剩無幾,全幫母子兩個填了窟窿。到了這會兒,任由她再溺愛寶玉,心頭亦忍不住滴血。
賈政見她沉默不語,扭曲着臉冷笑。
賈赦與賈琏前來探望,順便打聽消息,見母子兩個争吵不休,連忙躲在門後偷聽,心中暗爽。
就在這個時候,一名小厮急匆匆入門,回禀道,“老爺,文昌侯嫡次子滕吉、神威侯嫡次子闫興軒、勳國公嫡長子殷開山派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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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小厮說完,賈政心驚肉跳的詢問,“這麽快就找上門興師問罪了?”
“不,不是興師問罪。”小厮連忙擺手,“說是來給環三爺送禮的,小的問他們可要見見老爺,他們說不需,直接去了環三爺那裏,放下禮物就走了。門前停了許多馬車,仆役們一箱箱一件件的往環三爺那裏擡,看上去很是貴重。”
“不氣勢洶洶打上門來,反送這麽多禮物?奇哉怪哉。”賈政狐疑。
“那還用問?雖旁人都說那熊是他們一起獵殺的,可你看看這些人,全是一幫繡花枕頭,遇見巨熊還不被吓尿了?我看環哥兒在裏面出了大力氣,很可能還救了這些人的命,否則哪能一回京就巴巴的派人送厚禮?平時也沒見他們兒跟環哥走得多近。”賈赦立在門邊徐徐開口。
“小的隐約聽了幾句,說什麽大恩大德,沒齒難忘的,好像是那麽回事兒。”小厮拍着腦門附和。
這個消息對焦頭爛額的賈政來說不啻于天籁,只覺得壓在心頭的巨石瞬間消失,說不出的輕松快意,撫掌道,“大善,有了這層情分,再不用擔心他們拿捏着寶玉的錯處不放!”話落看向賈母,似笑非笑的開口,“母親你看,兒子差點沒被寶玉毀掉仕途,眼下因為環哥兒,反多出許多人脈和退路。你說究竟誰是福星誰是喪門星?”話音未落,人已甩袖離去。
賈赦暗罵賈政狗屎運,生了個好兒子,也沒心思再看戲,怏怏不樂的走了。賈琏沖賈母略一躬身,疾步追上。
寶玉心弦緩緩放松,仰起青紫的小臉,低聲問道,“老祖宗,我現在沒事了吧?”
怎會無事?賈環是賈環,賈寶玉是賈寶玉,該道謝的道謝,該記恨的照樣記恨,日後不知有多少小鞋等着寶玉去穿呢!尤其五王爺那裏,聽說最是睚眦必報,手段狠辣,日後可怎麽辦喲!而且經由此事,寶玉的名聲也壞了,再無韬光養晦一朝崛起的可能。
賈母愁得心力交瘁,勉強扯出一抹笑,安慰道,“沒事了。你安心養傷吧,一切有老祖宗幫你擔着。”
寶玉眼裏的驚惶一掃而空,點點頭,縮進被窩沒多久便睡得香甜。
賈母起身要走,卻見晴雯撞開門簾大喊,“老太太,您快去看看吧,三姑娘不知怎地跑到寶二爺書房發瘋,誰都攔不住!”
“小聲點,別吵醒寶玉!”賈母壓低嗓音警告。
晴雯連忙捂嘴,見寶玉翻了個身卻沒醒,大松口氣,正欲再次開口,襲人也進來了,求老太太趕緊過去一趟。
賈母擰眉往書房走,暗怪探春沒眼色,不省事,跟她兄弟一個樣兒,心裏怒火叢生。
另一頭,探春闖入寶玉書房見東西就砸,又把牆上挂的字畫扯下來,投入火盆燒掉,弄得到處烏煙瘴氣,淩亂不堪。
丫頭們怕傷了她不敢狠攔,忙去請各位主子。
現如今是李纨掌家,得了消息第一個趕來,随後便是黛玉、迎春、惜春等人。王熙鳳自從手好了以後再不管府中事,與平兒勾心鬥角,又急着拉攏賈琏,很是忙碌。況且賈赦已立了規矩,倘若她再插手二房事務,便把她休回家去。
“三妹妹,別撕了!心裏不痛快便說出來,咱們大家替你出主意,替你消解,作甚拿寶玉的東西撒氣!這些可都是他的寶貝,當心他跟你急!”李纨苦口婆心的勸阻,黛玉幾個摟腰的摟腰,抱胳膊的抱胳膊,不讓她再發瘋。
“你們幫我出主意?幫我消解?可笑,若知道出了什麽事,看誰還能說出此等風涼話!”探春氣喘籲籲的尖叫,“你們不知道吧?寶玉那作死的東西,把咱們的詩稿拿到外邊任由人品頭論足,還把咱們的閨名宣揚出去!我賈探春,你賈迎春,你賈惜春,你李纨,人家晚上做夢都叫着咱們的名兒呢!人連咱們的雅號也知道,潇湘妃子、稻香老農、蕉下客……人聽得骨頭都酥了,拿咱們的詩稿墊枕頭呢!”
李纨等人聽得怔愣,不知不覺放手。
探春幾步走到書桌前,将一副來不及燒的畫攤開了給她們看,“瞅瞅,酒後春睡圖,贈摯友棠梨公子。你們看看春睡的是誰,是嫂子呢!她一個寡婦,如此妩媚撩人的畫像落到外男手裏,且還是個浪蕩公子,日後鬧出事來還活得成麽?母親染上這樣的污名,賈蘭又該怎麽辦?”
李纨盯着畫中人熟悉的面孔,只覺得五雷轟頂,氣血逆流,連忙扶住桌子支撐癱軟的身體。寶玉,寶玉他怎能做出這樣天打雷劈的事!他不知道這會害死她,害死賈蘭嗎?!他還是不是人?
黛玉幾個傻眼了,完全沒法從極度震驚中回神。
探春三兩下将畫像撕爛,碎片抛得到處都是,癫狂的大笑,“毀了,全毀了!詩稿已經傳出去了,閨名傳出去了,風流才情也傳出去了,勸你們趕緊回去絞了頭發當姑子,省得議嫁的時候自取其辱!哦,不對,林妹妹和史妹妹卻是不用擔心的,既是被寶玉壞了名節,便叫寶玉負責就是,一個當正妻,一個做妾,正好,齊活了,寶玉做夢也能笑醒。難怪人家都說榮寧兩府藏污納垢,除了門前兩口石獅子,連貓兒狗兒都不幹淨,原來根由在這裏,哈哈哈哈……”
想到外面的男人不知如何意淫自己,且還拿了自己詩稿,坐實了私相授受的罪名,事情傳出去誰個能活?黛玉、迎春、惜春三個掩面大哭,恨不能立時死了才好!
李纨也想哭,卻流不出眼淚,慢慢,慢慢蹲坐在地上,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空,心底最後一絲期盼也泯滅,只剩下一副軀殼。
探春還在癫狂的大笑,侍書幫着她翻找詩稿,将見不得人的東西全部燒掉。
“你鬧夠了沒有,堵了嘴帶下去,不準再出來!”賈母走得近了,正好将事情聽個全乎,強捺心中驚駭,命人将各位主子扶回去,把寶玉書房裏的字畫統統燒掉。
“冤孽啊!你究竟要做多少孽才肯罷休?”賈母對着沖天的火光吶喊,也不知在拷問上天還是在拷問寶玉,亦或是在拷問自己。
“呀,老太太您怎麽了?快來人啊,去找大夫,快快快!”見主子忽然仰面躺到,丫頭婆子們慌了神。
正房那邊鬧得不可開交,賈環院子裏卻十分清淨。
趙姨娘正拿一塊絹布替沐浴後的兒子擦頭發,嬉笑道,“聽說那位要勒死寶玉,被老太太擋住了。當年還說你是禍頭子,如今好好看看,究竟誰才是禍頭子!對了,你帶回來四個熊掌,其中兩個我冰鎮了,你明天送到晉親王府去,另兩個咱留着自己吃。你這孩子也真是的,一點人情世故不通,晉親王那麽照顧你,有好東西自該第一個想到他才對!”
賈環眼裏藏着笑,漫不經心的點頭。
小吉祥拿了一碟糕點進來,誇贊道,“宋嬷嬷做了一道紅扒熊掌,一道清蒸熊掌,味兒可香了,隔老遠都能聞見!”
啞巴兄妹暗自吞咽口水。
“給我和姨娘各盛一碗就好,餘下的你們拿去分了吧。秋天的熊掌算不得好東西,到了冬天,熊積攢了一年的脂肪,睡夢中日日以舔掌為生,掌中津液膠脂滲潤于掌心,那才是地地道道的美味。等入了冬,我帶你們進山獵幾只回來,保管你們吃到膩。”賈環沖啞巴兄妹揚了揚下颚,兩人歡喜的點頭。
小吉祥暗自感嘆:也就三爺吃得起冬天的熊掌,換個人,誰有那個本事?
說話間,專門負責打探消息的丫頭戰戰兢兢進來,瞅一眼三爺,又瞅一眼趙姨奶奶,欲言又止。
“有什麽話說吧。”賈環輕飄飄開口。
丫頭立馬竹筒倒豆子般把三姑娘發瘋的事兒全說了,怯生生的看着兩位主子。
三爺巍然不動,趙姨娘卻暴跳如雷,掀了炕桌怒罵,“好個賈寶玉!真不是東西!哪能把閨閣女兒的物品随便外傳?他不知道這會害死人麽!探春日後該怎麽辦才好哇!”到底是自己女兒,再如何不親近,也希望她能一生順遂。
“他怎會知道呢?男女七歲不同席,他都十多歲了才跟黛玉分房睡。平日裏想摸誰就摸誰,想抱誰就抱誰,丫頭們見天的逗引他去吃她們嘴上的胭脂,誰斥責他一句半句?誰告訴過他這樣做是不對的?在這樣糜爛的環境中長大,他還真幹得出那樣的事。”賈環搶救下一碟糕點,慢條斯理的嚼。
“不行,我得去看看探春!”趙姨娘跳下炕穿鞋,用希冀的眼神盯着兒子。
“你自個兒去吧。她只有賈寶玉一個兄弟,這話既說得出口,可不能收回的。”賈環眯眼邪笑。
趙姨娘立馬歇了硬拽他過去的心思,火急火燎的出門。
就在這檔口,外間有人通報,“三爺,五王爺來了。”
這渾人,纏上就不撒手了,還有完沒完!賈環扶額,面容瞬間憔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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