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
文青住在主帥營帳五年,本以為就算五王爺回來,依然能夠住下去,故而早把自己的營帳讓給心腹。不想那兔兒爺鸠占鵲巢奪了床位,他不得不吩咐心腹移居他處。兩人正說着話,五王爺又命人将他的東西全都送回,一應物什皺皺巴巴團成一團,仿佛昭示着五王爺對他棄如敝屣的态度。文青愣了愣才伸手接過,雖面上笑得雲淡風輕,內裏終究郁憤難平。
堂堂的雲麾将軍,竟給一卑賤的兔兒爺讓位,叫他把臉往哪兒擱?冷聲一笑,他命心腹前去找人。
來者是五年前跟随五王爺一同回京的副将之一,與文青私交甚密。他坐定後看了看地上的一堆物什,了然道,“王爺把你趕出來了?”
文青淡淡一笑,開門見山的問,“那兔兒爺什麽來頭?”
“他可不是兔兒爺,出身也算是顯赫了。”副将擺手,“他乃榮國公賈代善的庶孫,名喚賈環,之前曾救過三王爺,啊,錯了,曾救過證聖帝兩次,後來不知怎地又搭上了咱們王爺。他那相貌你也見了吧?俊得跟神仙似得,皮膚比雪還白,小嘴兒比火還紅,小腰細的跟柳條兒一般。王爺的大手往他腰上一擱,我總琢磨着會不會斷掉!”
說到此處他露出猥瑣的表情,湊到文青耳邊低語,“那樣一個尤物,誰人不喜歡?聽說證聖帝對他很不一般,為了他幾次三番刁難咱們王爺!若不是老聖人在上邊兒壓着,指不定鬧出多大的亂子!”
“而今證聖帝登基,這賈環卻還留在王爺身邊,是嫌王爺不夠紮證聖帝的眼?”文青擰眉,表情十分憂慮。
“誰說不是呢!”那副将長嘆一氣,“可王爺被他迷的昏頭轉向,我們的話,王爺不聽啊!你有所不知,為了他,王爺把府中姬妾全都遣散,還揚言這輩子絕不娶妻,就跟他一塊兒過,真是冤孽!他本欲科舉出仕,老聖人不喜他惑亂證聖帝,便阻了他仕途。這次王爺帶他來邊關卻是讓他掙軍功來了,聽說意欲把兵馬副元帥的位置留給他。”
文青平淡的表情終于被最後一句話打破。他苦苦鎮守邊關五年,憑什麽王爺一回來,就把他應得的位置讓給一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世家公子?憑什麽?!
那副将沉默片刻,等他恢複冷靜才溫聲安慰,“你放心,那位置是你的,誰也奪不走!他一個嬌貴的公子哥兒,這輩子恐怕連雞都沒殺過,如何能夠統禦百萬大軍?這不是拿大慶國祚,拿咱們的性命開玩笑呢嘛!我與幾位副将早就商量好了,一定要讓王爺打消這荒誕的念頭!”
“如此,便有勞各位多多規勸王爺,莫叫他行差踏錯。要知道,證聖帝向來與王爺不合,正等着拿他小辮子呢。”文青憂心忡忡開口。
那副将連說‘自然’,略一拱手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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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王爺草草洗漱一番,立即召喚衆位副将前來大帳商讨戰事。賈環坐在他下首第一個位置,衆位将領進來時,莫不深深看他一眼,表情古怪。文青姍姍來遲,看見自己的位置被占了,什麽話也沒說,淡然的坐在最下首。
衆将領見此情景,表情越發古怪。
賈環瞥了眼文青,又瞥了眼面皮直抽的五王爺,嘴角挂上一抹玩味的微笑。
五王爺心肝顫了顫,強裝鎮定的開口,“本王對你們很失望!”話落盯住文青,厲聲诘問,“早在西夷攻打玉門關之前你們便已收到線報,為何不早做防範?若不是本王來得及時,沒準兒玉門關已經被攻破了!”
不等文青分辨,一名體格彪壯,長滿絡腮胡子的将領拱手道,“王爺您錯怪雲麾将軍了!雲麾将軍早有布防,但西夷派出的主帥卻是吉利可汗的七皇子默卓,號‘不死将軍’。此人年方十五便已高達七尺,不但骁勇善戰、足智多謀,且還擁有不死之身。一次鏖戰中雲麾将軍重創他腹部,翌日再上戰場他竟毫發未傷,且相同的情形發生過多次,仿佛他怎麽都殺不死一般。将士們驚駭之下失了士氣,這才令西夷連連得勝。”
“胡将軍所言不假!那默卓不是人,是個妖物!”
“這些日子,雲麾将軍一直試圖打消将士們對默卓的懼怕,且身先士卒,鞠躬盡瘁。若不是他,咱們恐怕保不住玉門關,還請王爺明鑒!”
“是啊,雲麾将軍委實勞苦功高……”
衆位将領生怕王爺以此為借口捋了雲麾将軍職務,讓一手無縛雞之力的兔兒爺頂上,紛紛開口應援。
在‘不死之身’四個字出現的時候,賈環已收起漫不經心的表情,側耳聆聽,心中暗暗揣測那默卓會不會與自己一樣,也擁有自愈異能?如此,這趟邊關之行倒有趣的多了!他摩挲下颚,勾唇淺笑。
五王爺雖然也忌憚默卓,可眼下更令他在意的卻是文青。不過五年,文青就把營中上上下下的人心都收攏了,他這是想幹什麽?取自己而代之?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冷笑一聲,五王爺徐徐開口,“夠了,文将軍替本王鎮守邊關,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本王何曾說過要降罪于他?都給本王閉嘴!”話落沖立在身後的稽延下令,“把沙盤取來,明日一戰本王親自上陣,看看那默卓究竟殺不殺得死!”
王爺五年未曾領軍,将士們日日對着脾氣溫和的文青,膽子便也大了,然而王爺臉色一變,他們立馬又找回曾經那種敬畏不已,高山仰止的心情,圍在沙盤邊俯首聽令。
“明日咱們改連環陣為魚麗之陣,胡将軍率領戰車沖前,廖江軍率領騎兵護衛戰車,弓箭手與步兵墊後……”布置完戰陣,五王爺看向少年,笑道,“環兒,做我的鎮軍大将軍如何?”
鎮軍大将軍乃從二品的武職,率領一部分兵力壓陣後方,倘若元帥有難亦或戰況逆轉,則由鎮軍大将軍接過掌兵之權,在軍中是十分舉足輕重的職位。
而這樣的職位不頒給勞苦功高的文将軍,卻給了一個兔兒爺,衆位将領如何能服,立馬站出來勸谏。
還是心直口快的胡将軍最先開口,“将軍,此事萬萬不可!大慶的生死存亡,百萬将士的生死存亡,怎能交到一兔兒爺手上?王爺您忒兒戲了!”
兔兒爺?賈環眼睛眯了眯。
五王爺正在喝茶,一口水嗆進肺管,差點沒咳死過去。稽延一邊替他拍背,一邊暗暗打量環三爺的表情,生怕他暴怒之下把這些口無遮攔的全宰了。
“胡将軍說得對,鎮軍大将軍之位事關軍心穩定,怎能随意頒給……”
又有一人想要勸谏卻被緩過氣來的五王爺喝止,“誰他娘的說環兒是兔兒爺?環兒是本王媳……”瞥見少年眯眼看來,他立馬改口,“是本王摯友,正經的世家公子!他雄才大略,文武雙全,坐鎮軍大将軍的位置綽綽有餘!誰他娘的再勸,本王一刀劈了他!”
上古傳下來的鳴鴻寶刀把鐵衫木制成的案桌劈成兩半,倒塌聲震耳欲聾。
衆位将領齊齊閉嘴卻面帶不甘之色,唯獨文青淡然依舊。
倒塌聲平息後,帳內死一般寂靜,直過了半刻鐘,才聽一道粗犷的嗓音響起,卻是一直未曾開口的老将熊昌海,“敢問賈公子可懂兵法?”
賈環搖頭,笑得十分漫不經心。
“敢問賈公子可懂戰陣?”
賈環繼續搖頭。
“敢問賈公子可曾領過兵上過戰場?”
上輩子無時無刻不在戰鬥,這輩子卻是沒有過的。賈環遲疑片刻,終是搖頭。
所有人皆露出鄙夷的神态。什麽都不懂,來邊關作甚?搶人軍功嗎?這些世家公子忒厚顏無恥了些!想不通英明神武的王爺怎會如此縱容對方,果真是美色禍國啊!
熊昌海嘆了口氣,追問道,“敢問賈公子最擅長什麽?”總得給他找點事幹吧,否則傷了王爺顏面,日後哪還能消停。
賈環輕飄飄開口,“我最擅長殺人。”
熊昌海微愣,其他将領卻哈哈大笑起來,“咱們都是軍人,哪個不擅長殺人?這也值得一提?”
稽延默默扭頭,心道環三爺所謂的殺人,跟你們的殺人可不一樣。等上了戰場,希望你們別被血流成河的景象吓到。
五王爺怒不可遏,正欲開口斥責,卻聽少年淡然開口,“鎮軍大将軍是幹什麽的?”
連最基本的軍職都不曉得!這人當打仗是什麽?兒戲嗎?衆位将士越發替文将軍不值。
五王爺按捺怒火,湊到少年耳邊細細解釋。
賈環明了的點頭,擺手道,“我來邊關是上陣殺敵立軍功的,不是坐鎮後防的。這鎮軍大将軍的位置,你還是留給別人吧。”話落他指了指文青。
五王爺膽兒都快裂了,正欲表忠心,卻不料熊昌海再次甕聲甕氣的開口,“賈公子有志氣。老夫這裏有一份名錄,你若能取了這些人的項上人頭,遲早能坐上高位,卻是無需王爺替你操持。”
賈環接過厚厚的名錄翻看。
這是一份軍功對照表,一千個西夷士兵人頭可換取從九品下的歸德執戟長一職;兩千個西夷士兵人頭可換取從九品上的陪戎校尉一職;三千個西夷士兵人頭可換取…… 越到後面,可換取的職位越高,賈環幹脆略過前幾頁,直接翻到最後:默卓的人頭可換取從一品的骠騎大将軍一職;副都統阿爾托的人頭可換取正二品的輔國大将軍一職;協都統巴彥紮拉嘎的人頭可換取正三品的冠軍大将軍一職;正參領濟爾哈朗的人頭可換取正四品的雲麾大将軍一職……
賈環将名錄遞還,問道,“倘若我把最後這一頁的人頭全都取下,能換個什麽職位?”
五王爺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撫掌道,“環兒好志向!如此,我便上表皇上,讓他給你封侯拜相!”
“那就這麽說定了。”賈環彈了個清脆的響指。
見王爺好似打消了提攜娈寵的念頭,衆位将領放松下來,跟着讪笑,心裏卻暗暗罵道:這黃毛小子口氣忒大了些!待上了戰場,可別吓得膽兒破了、魂兒丢了,腿兒軟了,再窩窩囊囊的叫人擡回來!
稽延從熊老将軍那裏要過名錄,翻到最後一頁看了看,替上面的人挨個兒點蠟。
主帥歸來後的第一次會晤總算在‘皆大歡喜’的氛圍中結束。賈環脫掉外袍準備小憩片刻。五王爺心肝直顫,面上卻笑呵呵的道,“環兒你先睡吧,我許久未歸,在營中各處探看探看,很快就回。”
賈環閉着眼睛揮手,等他去得遠了方半坐起身,笑容玩味。
五王爺徑直朝文青營帳走去,半道與對方碰了個正着。
“王爺,文青正好有事要尋王爺。”文青笑得溫文爾雅,俊秀的面容、白皙的膚色、修長的身形,令他在一衆皮糙肉厚的将士中格外打眼。
“你跟本王過來!”此處離主帥大帳不遠,五王爺心裏發虛,兜兜轉轉來到存放糧草的棚屋後,揚了揚下颚道,“文青,甭當本王是傻子。五年前你因何出現在本王面前,因何調任本王身邊,又因何坐上雲麾将軍的位置,個中緣由你我皆心裏明白。你那些若即若離,欲擒故縱,裝傻充愣的招數,本王不是堪不破,只不過見你長相俊秀,身段風流,會來事兒又有些能力,這才陪你玩一場。如今本王不想玩了你便識相的滾開,莫再鼓動他人對付環兒。你要知道,本王能把你捧上天,照樣能把你摔下地,但看本王心情!”
這還是五王爺第一次對自己疾言厲色,且他說得那些話,更叫文青無地自容又驚駭交加。原來他耍的那些手段,五王爺全都看在眼裏,之所以不戳破,卻是把他當個取樂的玩意兒。可笑他還以為能把對方玩弄于鼓掌之間,卻沒料一直被玩弄的人反而是自己!
如此,自己這五年來大肆收攏軍心的行為,王爺定然也心知肚明了?
正當文青陷入極度恐懼的時候,天上忽然飄落許多金燦燦的麥穗。兩人擡頭望去,卻見少年曲起一只腳坐在棚屋頂上,嘴裏叼着一根麥稈眯眼而笑,“我說那些人的神情怎如此怪異,原來你倆是一對兒。我這是鸠占鵲巢了?”
“環兒我錯了!環兒你聽我解釋!”五王爺舉起雙手凄厲的高喊,小心肝緊縮成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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