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悔過

衡蕪仙君早已料到容上會來,是以面上并未有何驚訝之色,他一身大紅喜服,嘴角微微含笑:“哦?”

他低笑一聲,略帶兩分調侃之意:“鬼王的大禮,可是指你自己?”

此話一出,斷崖上響起哄堂大笑,誰不知道蓬萊山四處布下結界陷阱,就等着鬼王來自投羅網了。

鬼王想奪回那一半元神,卻不知來此地參加昏禮的所有人,都是沖着他的元神來的,光是藏在附近的埋兵便有十餘萬人。

反正不管最終鹿死誰手,他想活着從此地離開,怕是很難了。

大家嘴上不說,心裏都跟明鏡似的。

容上斜斜倚在黑色轎辇上,冷白如玉的面容傾城絕代,漆黑的眸光略顯散漫。

他也不言語,只是懶懶掀起了眼皮,掃了一眼天地桌上的無名靈位。

看來,山水已經想起來的差不多了。

既是如此,不過是早死一會兒,或晚死一會兒的區別了。

他長眸微轉,幾乎不用尋找,眸光便直直落在了虞蒸蒸的身上。

她溫白細膩的肌膚吹彈可破,一雙罥煙眉似蹙非蹙,櫻紅的唇瓣被瓷白的牙齒輕輕咬住,橘粉色的夕陽灑在她的臉上,美到不可方物。

他找不到任何形容詞來描繪她的美,他只覺得自己往日真是瞎了眼,才會白白耽誤了那七年的時間。

似乎是察覺他的目光,虞蒸蒸緩緩擡起頭,在和他視線相交的那一瞬,她的眉頭蹙的更甚。

他的雙眸漆黑,再不似往日之時,眼眸無神濁白,俨然卻是已然恢複了視力。

不知為何,她卻突然想起那日夢境中,容上的眼睛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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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她日思夜想,希望他眼睛被治好,所以夢境裏的容上眼睛好了。還是……那一晚根本就不是夢?

容上見她看來,唇角微微揚起,眸中寒冽的冰光融化,只餘下滿目的溫柔。

他的眸光稍作停頓,便從容不迫的轉開視線,撐住下颌的大掌微擡,那剛剛停下的唢吶聲,又重新奏了起來。

傀儡少年面白如粉,臉頰兩側卻打了厚重的腮紅,活脫脫像是紙紮鋪裏紮出的白面童子。

他們四人吹起唢吶,兩人敲起鑼鼓,黑色的轎辇兩側有人挑起紅色鞭炮,鞭炮聲伴着喜樂響起,卻是說不出的悲涼和詭異。

這喜樂猶如鋪天蓋地席卷而來的漫天烏雲,壓得在場衆人心頭一顫,胸口憋悶窒息,那緊吊着的一口氣如何都提不上來。

炮竹聲噼裏啪啦,驚起一片林中鳥。

鞭炮炸開後彌漫出氤氲的白煙,在一片白霧茫茫中,伴着刺耳的慘叫聲随之響起。

虞蒸蒸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可腳下的土地蔓延流淌出一道血泊,那殷紅的鮮血蜿蜒流動,甚至漫到了她的椅子腿旁。

她下意識的想要催動靈力護體,可當她擡起手掌後,才發覺受那唢吶聲影響,她體內凝聚的靈氣渙散而開,像是一團被打散的棉花。

天帝抿了口酒,見她神色匆忙的催動靈力,不禁微微失笑:“你急什麽,你是他心上人,他又不會殺你。”

虞蒸蒸一愣,細細品過天帝的話後,發覺似乎還真是這麽個理兒。

她這兩日提心吊膽過了頭,這會兒卻是被搞得有些敵友不分了。

慘叫聲還在不斷響起,就連天後都受到波及,驚得花容失色,四處竄逃。

天帝一點都不急,甚至還有心思給虞蒸蒸倒酒:“這是梅子酒,乃是用青梅與春日初雪封壇釀成,前調清爽酸甜,後勁綿長濃烈。”

虞蒸蒸瞥了一眼被追到滿崖亂竄的天後,好心提醒道:“你夫人流血了。”

也不知是被傷到了哪一處,天後的衣裙被鮮血浸透染紅,頭頂的鎏金鳳冠墜落在地,扯得滿頭烏絲淩亂不堪,垂在身後的發尾沾上黏稠的血液,被打成一绺一绺的。

除了‘狼狽’之外,虞蒸蒸倒是想不出更好的詞彙形容天後目前的狀态了。

其實她倒也不是很關心天後的死活,她只是好奇天帝為何對天後視若無睹。

天帝嘴角在笑:“朕的夫人早就死了。”

虞蒸蒸怔了怔,似乎沒有聽懂天帝的意思。

她沒有來得及再去追問,那硝白的煙霧緩緩褪去,斷崖上一片死寂,原本坐立在酒宴上說笑的衆人,此刻卻都已經成為了身首異處的屍體。

這些人,有修仙界各大門派的掌門和弟子,有魔界輩分崇高的長老和護法,還有不少天界的仙尊和仙子也受到殃及。

整個斷崖上,橫屍遍野,四處布滿殘肢碎末,令人作嘔的腥臭味撲鼻而來,讓人胃底止不住的翻滾。

即便虞蒸蒸已經習慣了在末世收拾喪屍的殘肢,也有些難以忍受這新鮮熱乎的屠殺現場。

除卻死去的人之外,剩下的那幾個活人,都被五花大綁了起來。

唯有虞蒸蒸和天帝,還穩穩當當的坐在原位上。

方才煙霧彌漫,她倒是也沒看清楚,只以為殺人的是容上的下屬。

可直到此刻她才看清楚,手拿屠刀長劍的,都是天界的天兵天将。

她有點犯懵,沒搞明白容上和天帝這是在玩哪一出。

天帝不是和蕭玉清是一夥的嗎?

怎麽如今,又和容上摻和到一起去了?

虞蒸蒸看着被綁起來的蕭玉清,虞江江和盧夫人,以及狼狽不堪的天後,忍不住将自己的疑惑問了出來。

天帝面容溫和,笑聲淺淺:“朕不過是和鬼王做了個交易。”

容上從轎辇上躍下,他并沒有急着去找衡蕪仙君要元神,而是走到蕭玉清身旁,面色平靜的俯視着他:“容清,你逃了這麽多年,也該将欠孤的東西還回來了。”

蕭玉清搖了搖頭:“我姓蕭,不姓容,你怕是認錯人了。”

容上輕笑一聲,随手從天兵腰間的劍鞘中拔出長劍,将劍刃抵在了盧夫人的脖頸上:“若是認錯了,想必陸青青也不是你娘了。”

盧夫人的眸光略顯呆滞,若不是他提起‘陸青青’這個名字,她甚至都已經忘掉了自己原本的姓名。

她曾和東皇三太子是青梅竹馬,他們兩小無猜、感情深厚,可直到神女的到來,擾亂了他們平靜的生活。

若無神女插足,她早就順理成章的嫁給三太子,成為名正言順的太子妃,最後又怎會淪落成卑賤的妾室,處處都低神女一頭?

她恨神女,也恨三太子,可當她懷上他的子嗣,看到他欣喜若狂的神情,她又忍不住對他軟了心腸。

她悉心照料着腹中的血脈,日日盼着孩兒降生,可不知是誰在她每日的飯菜中下了毒,竟讓她懷胎九月的孩兒憋成了将死的病胎。

用腳趾頭也能想到,給她下毒的人是神女,只有神女與她腹中孩兒有利益牽扯,定是神女怕她的孩子争奪三太子的寵愛,才會對她下此狠手。

她只是讓神女的子嗣,将欠給她孩子的都還回來。

她只想期望腹中血脈平安康樂,順遂一生……她到底做錯了什麽?

盧夫人将壓抑在心中數十萬年的情緒,全部一股腦的發洩了出來。

她撕心裂肺的哭喊着:“這一切都怪你娘,我做錯了什麽?清兒又做錯了什麽?”

是了,若不是神女在她孕期下毒,清兒也不會一出生就險些死掉,更不會餘生都要靠喝苦澀的湯藥維持性命。

在那之前,哪怕她再憎恨神女,也從未對神女做過什麽出格的事情。

只有這件事,她忍不得,她要為清兒讨個公道,她要讓神女付出慘痛的代價。

蕭玉清見盧夫人如此悲恸,平靜無瀾的面容,總算是有了些波動。

可他卻什麽都沒有說,只是眼睜睜的看着那劍刃割破她的肌膚。

他可以允許自己有軟肋,但決不允許自己的軟肋被人發現。

容上聽到盧夫人聲聲凄厲的質問,他輕笑一聲,嗓音寒冰冷冽:“那孤呢?”

“孤做了什麽,你要讓他送孤去東皇祭祀身邊做娈童?”

“孤做了什麽,你要讓他生生剝下孤的龍筋,剜掉孤的龍鱗?”

“孤到底做了什麽?!你要讓他将孤囚在冰寒之地幾萬餘年,命祭司在孤背後埋下魔咒,折磨孤十幾萬年?”

“你說!”他的眸底布滿陰鸷之色,攥住劍柄的手掌微微打顫:“孤做錯了什麽?”

那鋒利的劍刃随着劍身輕顫,輕輕劃破盧夫人的皮膚,一絲鮮血沿着脖頸蜿蜒流下,卻是将虞江江和天後驚得發出了尖叫。

天後的妝容早已失了原本的模樣,晶瑩的淚水從她的眼角淌下,她拼命的叫喊着:“子辛,救我,救救我……”

天帝望着她,卻不應聲。

他不緊不慢的從乾坤袋中取出了往生鏡,将往生鏡置于天後身前,調整了一個足以讓衆人都能看到的角度。

天後呆滞的看着那面鏡子,鏡面中緩緩浮現出天後年輕時的面容。

其實,她并不是東皇三太子的親妹妹。

她娘和三太子的娘親是閨中好友,可她娘紅顏薄命,早早便撇下剛出生不久的她,撒手人寰了。

她被三太子的娘親收為養女,經過龍王的同意後,便給她冊封了一個東海六公主的封號。

她比三太子小幾千歲,三太子心疼她打小沒了娘親,從小到大都是将她捧在手心裏寵溺縱容。

這份兄妹之間的寵愛,一直持續到她情窦初開的年紀,不知何時起,悄悄變了質。

她看到三太子和龍宮裏的婢子嬉笑打鬧,心中妒火中燒,深夜後輾轉反側,腦海中反複浮現出那婢子的狐媚模樣。

她終究是沒忍住,趁着夜黑将那婢子綁了起來,絞了那婢子的長發後,覺得不夠痛快,便又拔了那婢子的睫毛。

婢子受不住欺辱,夜裏便上吊自盡了,翌日聽聞此事,她吓得整整三日都沒敢出門,整夜整夜的做噩夢。

後來此事不了了之,時間久了,她便也将此事抛在了腦後。

可這種事情,有第一次,便會有第二次、第三次……乃至無數次。

每每三太子與哪個女子走近,那女子緊接着就會遭到不同程度的報複,輕則脫發毀容,重則一命嗚呼。

她本以為只要如此,他就永遠都是屬于她一個人的,可終究還是她太天真了。

他在接下來的幾年裏,娶了神女為妻,又納了陸青青為妾,那兩人還先後有了身孕。

神女的神力強大,并不是她能随意報複的,她滿心的憤恨無處發洩,最後只能将目光投放在了手無縛雞之力的陸青青身上。

她想到了一個天衣無縫的計劃,既可以處置掉陸青青腹中的孩子,還能讓神女的孩子也遭到三太子的厭棄。

她在陸青青的補湯裏下了毒,待到陸青青臨産時,請來大夫把脈,讓陸青青察覺自己遭人暗算。

甚至都不用她來引導,陸青青便誤以為下毒之人是神女。

接下來的日子,她坐山觀虎鬥。

看陸青青和神女鬥的死去活來,看陸青青和神女的子嗣血脈,一個成了終身服藥的病秧子,一個成了半身不遂的殘廢。

天帝的掌心叩住往生鏡,面容溫和:“以一己之力,毀掉整個神族,天後真是好本事。”

神族的隕落,與天後脫不了幹系。

若不是天後給陸青青下毒,引得陸青青誤會神女,陸青青又怎會對三太子吹出枕邊風,讓三太子從神女身上套出神族元神的辛密。

說到底,這一切萬惡的根源,都是因為天後。

盧夫人的面容呆滞,她的眼圈通紅,半跪在地上的身子僵直,有一大顆淚水從眼角滑落。

她恨了一輩子的神女,竟然是被冤枉的。

她往日的作所作為,那加注在容上身上的一切一切,全都是一場笑話。

盧夫人緊緊閉上雙眸,跪直的身子,緩緩朝着地上俯去,她用力的将額頭叩在地上,一下又一下。

她每一次磕頭,都會被架在脖頸上的劍刃劃傷,血液從傷口處争先恐後的鑽了出來,她像是絲毫感覺不到疼痛,只是一遍又一遍的重複着這個動作。

可她知道,不管她如何磕頭。

因她而覆滅的神族不會再回來了,因她而承受十幾萬年折磨的容上也不能減輕一絲一毫的痛苦。

一切都回不去了。

容上的眸底沒有分毫的感情,他面容冷漠的看着她。

他知道,她給他磕頭,并不是因為悔過。

果不其然,他聽到她哀求的嗓音:“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我願七世輪回畜生道,只求你不要取走清兒的龍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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