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山水的結局

山水一身大紅喜服,微風拂過她的面頰,吹動她額間垂下的鳳冠流蘇,泛着寒光的銀劍折射出她蒼白的面容。

她的手臂在顫抖,可攥住劍柄的手指,卻是死死的叩住,絲毫沒有放手的意思。

向逢嘴角的笑容凝住,他背對着她的身子,緩緩的側了過去。

他無論如何都沒想到,山水會在他背後捅刀子。

明明前一瞬,他還激動的抱住山水,她也沒有任何掙紮和異動。

不過就是他轉身與安寧說話的功夫,山水便提着劍狠狠刺穿了他的身體。

山水捅的是心髒的位置,她這是想讓他死啊。

可她不知道,他的心髒異于常人,往右長偏了一寸,她這一劍根本就殺不了他。

他的面部肌肉抽搐了兩下,嗓音輕顫:“為什麽?”

山水笑了,明明她眼中含淚,可嘴角卻在笑:“這是你欠我的。”

是了,這是他欠她的。

只是因為她藏有私心,不自量力的想要救下向逢,便連累父親慘死在向逢的仇敵手中。

她和父親連同那棺材鋪,一起被燒成了灰燼,而被救下的向逢,甚至連她的姓名都不知道。

當年之事,她怨不得旁人,是她自願救下向逢,是她跪求雪惜帶走向逢,哪怕向逢不記得她,她也無話可說。

可重活一世,為何她又與向逢扯上關系,還成為向逢和雪惜之間的犧牲品?

她到底做錯了什麽,要被他扇耳光,要被他罵賤人,要被他強迫……末了,他還要利用她得到衡蕪仙君的護身玉,将她身上最後一絲利用價值也榨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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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向逢不顧一切想要救活雪惜,是因為他欠雪惜的,那他欠她的這一切,又該怎麽還?

顯然,向逢并沒有聽懂她的意思。

他只以為她口中所說的‘你欠我的’,是指他失智後強迫她這件事。

向逢沉默了。

雖然他不是有意為之,可錯了就是錯了,如果她只有捅他一劍,才能解心頭之恨,那他認了便是。

她說的沒錯,在這件事上,他的确虧欠了她。

向逢擡手斬斷胸前的長劍,那半截劍刃斷在體內,卻是疼痛到無法呼吸。

他強忍疼痛,态度誠懇道:“山水,對不起……”

話還未說完,他便被山水推了一個趔唨,歪歪斜斜的栽倒在地上。

向逢摔得渾身沾滿血水和污泥,胸前撕裂的疼痛令他呼吸凝重了兩分,他緊皺雙眉,眸底已是浮現出一絲不悅。

他是對不起山水,可那日他也是受人暗算,他只是無心之過。

若非是他心髒長偏了些,他便已經死在山水這一劍上了,他用性命還她的貞潔,這難道還不夠嗎?

雖然心中不快,但他并未表現出什麽來,他想将此事跟山水做個了結。

若是山水覺得這樣可以發洩的痛快,那就随便她發洩吧。

向逢這樣想着,剛想說些什麽,卻見山水直直的朝着他身後的方向跑去。

他甚至還未反應過來,待他回過頭時,山水已經将那半截斷劍,狠狠的刺入了安寧的心髒裏。

安寧的面色慘白,她幹澀的唇瓣在顫抖,嬌豔欲滴的鮮血從她唇邊滑落,一滴……又一滴。

她終于撐不住,緩緩的倒了下去。

向逢瞳色一緊,太陽穴處的青筋突突跳動,血絲遍布他的眼眸,他的面目逐漸扭曲,逐漸猙獰。

明明等他将元神煉為丹藥,他便可以吊住安寧的性命,待尋找到凝魂珠,雪惜就有救了。

就差那麽一點點……

下一瞬,他止不住哆嗦的手臂,已經高高擡起。

“山水——”

伴着衡蕪仙君撕心裂肺的叫喊,只聽到‘撲哧’一聲,那是劍刃刺穿身體的聲音。

向逢瞪大了眼睛,呼吸在這一瞬停滞住。

他的劍,刺穿了山水的身體,從後背而入,胸前而出。

空氣仿佛凝固在此刻,寂靜到他能清楚的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黏稠的血液順着劍身蜿蜒而下,她的血流到他的手掌間,在他的皮膚紋理間流淌,像是一朵肆意綻放的彼岸花。

那樣妖冶美麗,那樣觸目驚心。

山水在笑,她眸底是一絲即将解脫的快意,她笑的如此暢快。

衡蕪仙君掙脫束縛,不顧一切的向她奔去,可離她還有十步之遠時,他聽到她嘆息道:“不要過來!”

山水側過頭,透過垂于額間的鳳冠流蘇,笑着看向他:“你敢過來,我就跳下去。”

衡蕪仙君頓住腳步,明明是觸手可及的距離,可他卻覺得她那樣遙遠。

他想不管不顧的沖上去将她擁入懷中,想把向逢這個豬狗不如的牲畜砍成肉醬,想帶她離開這是非之地,從此擺脫過去的枷鎖,與她隐歸山林之中。

但他,什麽都做不了。

他只能這樣看着她,就只能看着她。

山水見他沒再向前,終于松了口氣,她微微擡起下颌,将眸光與呆滞的向逢對上。

她嘴角的笑容愈發濃郁,眼角卻滑下一行清淚:“向逢,我做過最後悔的事情,就是在棺材鋪裏救下了你。”

向逢眼眸猩紅,他似乎沒有聽懂她的話,眸中滿是迷惘之色。

山水還在自顧自的說着,她低垂着眸子,口腔內是鐵鏽的血腥味。

身體的抽痛令她呼吸略顯不暢,可她卻沒有停下,仿佛是想将兩輩子的怨恨都發洩出來。

“我這兩輩子,救過你三次。”

第一次,是在山林裏。

她到了該及笄的年齡,父親憂愁她嫁不出去,便整日請媒人上門,希望能給她物色一個好郎君。

她嫌父親唠叨,也嫌媒人像是挑揀豬肉一般,對她說三道四,指手畫腳。

為了逃避媒人,她借口外出打豬草,背着竹簍筐跑到了城外郊野的山林上。

那時正是春日,漫山遍野都是迎春花,風兒一吹,便飄來花香四溢。

她用豬草刀割完豬草,便躺在迎春花從中小憩,睡着睡着,卻被倉促的腳步聲吵醒。

她睜開眼睛,便看到一個面容蒼白的黑衣少年,他眉宇間透着英氣,緊緊抿住的薄唇猶如桃花瓣,是她見過最俊俏的郎君。

他的身上有血,步伐跌跌撞撞,一看便是受了傷的。

見他暈倒在花叢中,遠處似乎還有人在追他,她突然想起了父親說過的話。

她父親總說,好人有好報,要日行一善,方可善終。

于是,她爬到他身邊,用豬草和迎春花蓋住他的身體,又拿着豬草刀站起身來,佯裝出尋找豬草的模樣。

有人追了過來,路過她身邊時,頓住腳步問她有沒有見過一個黑衣男子。

她面上帶着純真的笑意,随手指了個方向:“你們是官府吧?我就說他肯定是牢裏逃走的犯人。”

那人被她的笑容迷惑,毫不懷疑的朝着她指的方向追去。

待那人走遠,她将豬草收進竹簍筐裏,将他背到了附近不遠處的破寺廟中。

那寺廟是乞丐的住處,她不能把他帶進城裏,只能先委屈他住在破廟裏。

之後的每一天,她都會起一個大早,買上兩個肉包子,而後興沖沖的跑到城外,摘上一支迎春花,将包子和迎春花偷偷放在他的身邊。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了一個多月。

直到再次見面時,他身受重傷,沖進了她父親的棺材鋪裏。

那是她第一次和他說話,她清楚的聽到自己逐漸加速的心跳聲。

可他很快就又昏倒了。

她将他藏進棺材裏,她以為這一次,還能幫他度過難關。

她還想等他醒過來,就對他表白心意,将送花和包子的事情告訴他。

可她終究是沒能等他醒來,她和父親都死在棺材鋪裏,伴随着那熊熊烈火,被燒的只剩下一抹灰燼。

生前的軀體被燒毀,她就連投胎轉世都做不到,若非是容上搭救,她早已成了游蕩在世間的孤魂野鬼。

可憐她的父親死無葬身之地,她卻忘掉前生,快活無憂的跟在他身邊,成了這罪魁禍首的徒弟。

山水說到這裏時,她烏黑的發絲已然全部化作蒼蒼白發,襯的她殷紅的唇猶如鬼魅。

向逢瞪大了眼眸,死死的盯着她,泛白的唇瓣微微張合,像是一條被丢在岸上即将窒息的魚兒。

他的牙關在顫抖,猶如置身于臘月寒雪之中,心髒被凍得生疼,冰冷刺骨的寒意深入骨髓。

難怪他每次提起此事,雪惜都總是含糊不清的轉移話題。

原來,從棺材鋪救下他的人,根本就不是雪惜。

每日清晨給他送去迎春花和肉包子的人,也不是雪惜。

都錯了,全部都錯了……

他拼命的搖着頭,有一滴鮮紅的淚水落下。

當年向家慘遭滅門,他也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是那每天一支的迎春花,喚起了他生的渴望。

他愛上雪惜,便是因為那積攢了三十多支的迎春花。

可到頭來,全都是一場空。

這一次他就連自欺欺人都再難做到。

因為山水說的都是對的。

他暈倒在迎春花叢中,醒來卻在一個破廟之中。

乞丐曾告訴過他,是一個年輕的姑娘将他扛了進去,他一直以為那年輕姑娘是指雪惜。

可他如何都沒想到,救下他的人,就是棺材鋪的小姑娘。

明明該哭的人是山水,可山水卻笑得開心。

她伸出手臂,用掌心攥住劍身,笑容越發燦爛明媚:“山水是你給我取的名字。因為你說,山水有相逢。”

“可我希望,山水不相逢。”

“我願在十八層地獄受苦輪回,只換我永生永世與你不複相見。”

說罷,她用力攥緊劍身,毫不猶豫的将長劍從胸口拔了出來。

殷紅的血液争先恐後的從血窟窿裏流出,她好像已經感覺不到疼痛,鮮血将她的嫁衣浸透,那血紅色觸目驚心。

衡蕪仙君再也忍不下去,他額間的青筋凸出,呼吸艱難道:“山水,我求你,你還有我,求你活下去……”

山水望着他,眼圈微紅:“你和他又有什麽不同?”

“給我護身玉,是為了利用我傷害王上。”

“你在青城山故意離開,給他機會劫走我,不過是想将計就計,演一出戲給王上看。”

“你說要風風光光的娶我,卻把我的大婚之日變成墳場。”

“我在你眼中,只是一個可以利用的籌碼。”

衡蕪仙君呆滞了一瞬,而後拼命的搖頭:“不是,不是這樣!”

一開始,他将護身玉交給山水,确實是想利用她得到元神。

可在向逢強迫過她之後,他就發誓要好好待她,再也不會讓她受到傷害。

從那時起,他便再也沒生出過利用她的想法。

當他們出了幻境,去到了青城山,他察覺到她頻繁的靈魂出竅,他命屬下偷來了天帝的往生鏡,通過往生鏡得知了山水的過去。

當山水的記憶恢複,便是她死去之時。

他怎能眼睜睜的看着她死去?

于是,他按照原計劃進行,想要奪取容上的元神,煉制出丹藥後喂山水服下。

誰料容上陰險狡詐,竟将元神劈開成兩半,他發覺山水的精神越來越差,只好匆匆定下大婚之日,與蕭玉清聯手設下天羅地網,意圖在昏禮上奪走容上的元神。

衡蕪仙君磕磕巴巴的解釋着,急的後背布滿汗水,恨不得将心剜下來給她看。

山水沒有說話,只是苦笑一聲。

她緩緩吐出一口氣,擡頭看着向逢:“我早就知道你的心髒長偏了一寸,你之前喝多了告訴我的。”

向逢僵直了身體,垂在身側的手臂止不住的哆嗦。

她說,她知道他的心髒長偏了一寸。

所以,她方才根本沒想殺死他?

山水死死咬住唇瓣,趁着他那一瞬間的怔愣,飛快的從他手中奪過元神,大步朝着虞蒸蒸的方向跑去。

她對不起容上。

這是她死前,為容上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在容上将元神交給她時,曾低聲叮囑了她幾個字,他說:元神給蒸蒸。

元神可破世間萬毒,元神可救世間萬物。

她明白他的意思,只要她把元神給了蒸蒸,蒸蒸身上的毒便會立刻解開,再也不用受人脅迫。

他以性命相付,她又怎能負了他的信任。

原本正在觀戰的天帝,望着飛奔向虞蒸蒸的山水,似乎明白了什麽,他低聲的嘶吼道:“快攔住她!”

有天兵朝着山水追去,可他們如何能追的上拼盡全力的山水。

天帝的面部肌肉抽搐了兩下,太陽穴處的青筋繃緊,對着下屬冷聲道:“拿弓箭來。”

下屬将弓箭遞上去,天帝面無表情的望着奔跑的山水,拉弓搭箭一氣呵成。

帶着肅殺之氣的兩支箭羽,劃破寂靜的空氣,發出陣陣嘶鳴之聲。

那鋒利的箭頭先後射向山水,一支箭羽飛向她的腦袋,另一支箭羽飛向她的脖頸,下手不留一絲生機。

衡蕪仙君一邊低吼,一邊朝着她跑去,他跑得跌跌撞撞,整個斷崖都響徹着他撕聲的喊叫:“山水,蹲下——”

箭羽射飛了她的鳳冠,一頭華發散落而下,襯得她大紅的嫁衣越發嬌豔,她不避不躲,甚至絲毫不理會另一支長箭即将到來。

在下一瞬,另一支箭擦斷了她脖間的一縷白發。

在距離虞蒸蒸還有一步之遙時,她停住了腳步。

山水緊緊捂住被第二支箭羽割斷的喉嚨,喉間的呼吸斷斷續續,猶如漏了氣的破袋子。

熟悉的疼痛,喚回了她最熟悉的回憶。

她唇邊泛起一絲苦笑,将掌心中的冰色琉光,緩緩向下壓去。

見那琉光漸漸融進虞蒸蒸的體內,山水終于松下了一口氣。

她緩慢的轉過身去,望着向逢道:“我,我說救過你三次,第三次是在剛剛,安寧要推你下崖,我推開了你,拿……拿劍捅傷了她……”

向逢大口的喘息着,他的胸口憋悶,心髒像是被一只大掌緊緊抓住,說不出的窒息感。

她是在救他。

可他卻毫不猶豫的刺穿了她的身體。

為什麽她不立刻告訴他真相?

為什麽?為什麽?

他望着山水捂在脖頸上的手掌,不斷有血淚流淌而下,他痛哭流涕,鼻涕混着血水落在地上。

向逢丢掉了自負的傲氣,他雙膝彎下,跪在地上,用獨臂強撐着身體:“山水,你不能死,你不要死,求求你……”

他張着嘴,語序颠倒的自言自語道:“山水,師父來救你,不要怕,師父把元神搶回來,搶回來就可以救你了……”

山水笑而不語,只是用指尖蘸着黏稠的血水,在那無名靈位上,寫下了她自己的名字。

她從未想過殺他,她想要的,是他親手殺了她。

或許他還沒有意識到,可她清楚的感知到,他喜歡她。

這漫長的幾千年,幾十萬個朝夕相處的時辰,他又怎會對她沒有一絲一毫的動容?

殺人誅心,這是對他最好的懲罰。

至于向逢的死活,那就要交由容上來處置定奪了。

山水放下靈牌,最後看了一眼衡蕪仙君,她哭着又笑着,殷紅的唇瓣輕啓:“衡蘇,來生再見……”

這是她第一次喚他的名字,也是最後一次。

衡蕪仙君終是沒有追上她的腳步,她像是一只翩然起舞的血色紅蝶,華發間的步搖輕顫,毅然決然的奔向斷崖。

那片紅色裙角消失在眼前。

他沒有絲毫的猶豫,一同朝着斷崖躍下。

他要去找他的新娘子。

天這麽黑,她會找不到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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