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烏雀山的風,拂過律風的亂發。

他說得很認真,那雙漂亮的眼睛,執着地凝視着殷以喬。

令殷以喬心緒顫動。

這些話,殷以喬聽說過。

律風走了之後,殷知禮和他促膝長談,告訴他:“小風想要從事橋梁建設,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他有自己的想法,你這個做師兄的應該全力支持他,而不是阻攔他。”

爺爺不知道他們小輩的感情,以為他的心緒不定是因為師弟選擇了不同的道路。

只有他清楚,是他不能接受感情問題之外的分手,也不能接受律風放棄天賦轉向毫無美感的橋梁。

律風成為著名建築師,以C.E的名義專注于國內的建築項目,不也是一種為國奉獻?

明明律風的設計建築物,透過陌生冰冷的網絡,都能讓遠在英國的他感到溫暖,仍舊固執的說着:我不能。

“小風,我不會逼迫你改變想法,來到國內也不是為了綁你回C.E。”

殷以喬勾起笑,眼神像是看待鬧脾氣的小孩。

“為什麽要把我擺在你的對立面?”

律風後背緊繃,剛才那番話裏,他不由自主抗拒殷以喬的情緒表露無遺。

殷以喬說:“你所說的中國橋,是你回到中國的理由,那麽……”

他壓低聲音,保證不會被身後閑聊休憩的同事聽到,無奈苦笑道:“你和我分手,是因為不想異地戀?”

“不。”律風否定得果斷,“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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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以喬詫異的收斂笑意,“那是為什麽?”

他沉默的看律風,視線溫柔縱容得沒有一絲強迫,溢滿了驚訝。

于是,在師兄面前向來驕縱的律風,重新翻開速寫本,聲音低低地回複:“我不想說。”

至少,現在不想。

他們兩人長久相處的默契,足夠殷以喬清楚知道,律風不想說的事情,他怎麽逼問都沒有用。

殷以喬雙手插進口袋,遠眺翠綠的烏雀山,心裏也綠綠的。

律風單身,他有機會。

可惜他只剩下三天假期,排滿的行程遍布歐美,實在不适合來一場不負責任的重新追求。

因此,體貼的師兄沒有再問。

只是靠近律風,仔細端詳着他的素描。

“嗯,我也帶個速寫本好了。”

鐘珂覺得,C.E建築事務所不愧是國際TOP,能在那兒工作的人都是魔鬼。

錢旭陽瘋狂點贊。

他們兩個人爬山累成狗子,律風扛單反畫素描就算了,結果,他們換了一座山,殷以喬也拿出一個本子,和律風一起描繪烏雀山!

烏雀山的風景萬年不變,除了樹樹樹、泥泥泥,就只剩下大峽谷和久聚不散的陰雲。

看一遍,還算新鮮。

這來來去去、四面八方全是相同的風景,錢旭陽都看膩了,也不知道C.E大師們眼中是什麽神奇世界。

“師姐,你說他們英國學建築的,是不是就跟達芬奇畫雞蛋一樣,把同一個東西畫上千遍萬遍,設計靈感就來了?”

鐘珂眼前一亮,“有道理,明天上山我也畫!”

錢旭陽:……

只帶了手機和充電寶的錢旭陽瞳孔巨震。

本意只是逮着鐘珂吐槽,怎麽鐘珂不僅認了真,還要跟風。

他發現了,鐘珂雖然在橋梁分院幹了六七年,但本質是個沒有出過外業的菜雞,充滿心血來潮的好奇心。

怎麽律風幹什麽,她就學什麽啊!

然而,他們再一次往新的方案選址出發之後,他們考察烏雀山的隊伍,都變成了外出采風隊。

人手一個速寫本。

錢旭陽都拿了一個平板,裝腔作勢。

方案三、方案四的地點,選在烏雀山峽谷兩端,相距不過四公裏,正是最适合建起烏雀山大橋的地方。

它們緊鄰平坦山路,只需要稍加修建,就能完美建起一條貫通南北,離藏區更近的高速公路。

而且,還不用爬山。

他們一路平穩的順着山脊,走到了貼近峽谷的位置。

站在山頂看起來深不可測的峽谷,真正走近之後,更像是一片溪水潺潺的淺灘。

“前面就是斷層帶,這兩年石頭滾下來,又長了野草,表面看不出來裂縫了。但是上個月剛測了數據,不适合建橋。”

周五一簡單一句“不适合”,包含了地質勘測大量的測量分析。

律風在院裏查看的最新資料裏,擁有詳細的數據模型。

強行架橋完成任務絕無問題,但是裂隙、危岩嚴重影響橋梁的使用壽命。

烏雀山大橋項目遲遲沒有開工,甚至擱置了起來,清晰的表明了工程師們對這座大橋的态度。

他們不想敷衍了事,而是想建造出符合100年到120年使用标準、對得起國家名號的合格橋梁。

也許是體會過攀登高山的辛苦,此時他們平地踩着坑坑窪窪的碎石河灘,都悠閑惬意得像在游玩。

喜歡抱怨的錢旭陽,嘻嘻哈哈跟鐘珂在後面聊天。

周五一有一搭沒一搭的跟他們搭話,氣氛難得和諧,律風卻格外沉默。

走過了四個方案地點,他完全了解了烏雀山的狀況。

方案一屬于挑戰極限式選址,高度超過600米,必須建設盤山公路,可優勢在于兩岸岩體夯實,一旦建成,就能成為進藏最快高速路線上的橋梁。

方案二則是方案一的備選,在接近的地方挑出了較低的山峰,繞了一些遠路,然而,它的高低落差接近400米,仍是不小的建設挑戰。

方案三、方案四屬于常規模式選址,橋梁橫跨淺灘,十幾公裏外就是高速,稍稍繞道就能橫穿烏雀山峽谷,雖然不是進藏最短距離,但是安全平穩、适合架橋。

可惜,兩年前出現的地震斷層帶,成為了這兩個方案真正的技術難題。

“小風,幹嘛愁眉苦臉。”

律風聞聲轉頭,眉峰帶着散不去的深痕。

他見到殷以喬溫柔神情,不禁勾起一絲自嘲的笑意。

他說:“因為,我來之前以為,實地看看烏雀山大橋的選址方案,一定會有新的想法。現在看來,是我太天真了。”

天真的以為,自己沒辦法通過資料給出的數據解決問題,僅僅是缺乏實地勘察。

等到他實地勘察了,才發現——

經驗豐富的橋梁工程師們無法攻克的難題,他一個半路轉行的門外漢,恐怕得多花上幾年時間,才能有想象中的進展。

殷以喬對烏雀山大橋項目并不了然,這兩天聽了他們聊了不少內容。

他說:“不是還有一個建橋的地方嗎?看完再失望也不遲。”

律風嘆息一聲,“方案五……更不可能建成大橋了。”

方案五的地點,比前面任何一個方案,都要偏遠。

它繞行山脈接近兩百六十公裏,在那裏建橋,僅僅縮短了藏區到內地半小時的時間,說不上什麽最佳建橋地點。

自從地震之後,建設集團依照方案五的規劃,又繞行了幾十公裏,以最少的成本,重新建出了新的高速通道。

兩年時間,那條新高速已經成為往來藏區的司機,慣常選擇的通路。

但是,并沒有真正縮短什麽距離。

烏雀山,仍舊需要一座橫貫兩岸的橋梁。

他們不用耗費多少體力,開着車,順着寬敞平坦的高速路,很快就到達了烏雀山大橋方案五的選址。

平緩坦蕩的矮峰,簡便易行的道路。

只要橋梁分院願意,不出半年,這裏就能架起一座名為烏雀山的大橋,毫無技術難度,立刻完成任務。

“你看。”律風嘆息一聲,“高速路離得這麽近,在這裏建橋有什麽意義。”

那些文件資料裏寫的距離,終于在他眼前有了實體。

他們站在矮矮的山坡,視線稍瞥,都能見到盤山高速繞着峻嶺蜿蜒,如同人造的河流,彙聚到自然的山川。

近在咫尺的高速,完全可以自由通行。

再在旁邊建設一座橋梁,再縮短個十幾分鐘的行程,對烏雀山來說,才是真的可有可無的設計。

即使這次的實地勘察将要宣布無功而返。

律風依然認真的拍攝,準備作為參考資料,待會設計院繼續研究。

山坡插的小紅旗迎風招展,在翠綠山脈和綿延公路襯托下,成為了最佳取景地點。

律風往後退了幾步,拍下來的畫面,剛好裝進了殷以喬恣意閑散的身影。

鏡頭裏的殷以喬,正拿着筆,專心致志地描繪眼前的景色。

他身材颀長,随性站立的姿勢透着惬意,好像正在享受筆繪山河帶來的暢快。

律風本該因為沒有收獲感到焦躁、煩惱,卻因為他垂眸專注的模樣,變得寧靜平和。

他随地坐下,屈起膝蓋。

正打算學着師兄,好好畫一畫祖國大好河山,眼前忽然遞過來一張素描。

“你看,像不像?”

殷以喬笑着給他看自己速寫成果——

速寫本上簡單勾勒出雄渾山體,盤旋纏繞之上的,不再是高速公路,而是一條氣勢雄渾的巨獸!

“龍?”律風接過本子,詫異于殷以喬的不正經。

好好的高速不畫,直接把眼前世界跳脫地轉入了神話頻道。

“嗯。”殷以喬坐在他身邊,長腿撐起手肘,揚手指了指車輛穿梭的高速公路。

“你看這條公路,盤着山體,穿過雲霧的樣子,不就是一條龍麽。”

律風看看高速,再看看手上随心所欲的素描。

殷以喬的畫功簡潔有力,寥寥幾筆,勾勒出昂揚的龍首,遒勁的四爪。

它爪尖力透山體,仿佛被困在此處,不得離去,一旦得到機會,就能震碎山巒,沖上雲霄!

“師兄……”

律風凝視着這張素描,有了一個驚人的想法。

他問道:“你說,烏雀山能不能設計一座橋梁,橋身像龍一樣蜿蜒盤旋,橋墩像龍爪一樣抓緊山體。”

殷以喬不知道他為什麽忽然這麽想。

但他勾起笑意,從來都是縱容。

他說:“在設計師的世界,沒有什麽不可能。”

只要你想。

烏雀山一行結束,律風沒有和錢旭陽、鐘珂一起原路返回,而是乘着殷以喬開來的越野,親自感受12小時的長途跋涉。

“你說,橋身采用空管鋼結構增加韌性,加強減震怎麽樣?”

“你覺得,這座橋能不能實現沿山而建,以最小風險橫跨峽谷?”

“斷裂層距離我設計的橋梁,大約有一百二十公裏遠,考慮到地震帶的問題,我是不是應該再改改橋身落點?”

律風在路上,時不時出現新的念頭,一邊畫圖,一邊跟殷以喬商量。

殷以喬不懂橋,卻享受着這樣久違的探讨,盡可能的用建築設計的知識,回答他的問題。

其實,律風不需要提問。

他和殷以喬的讨論,總是以問題開始,以自問自答結束。

卻開心的和身邊人分享着他每一個想法的出現,并且一起用探讨的形式,完善它。

殷以喬看着他不斷完善着龍一樣盤山而起的橋梁方案,心裏欣慰又苦澀。

也許,應該去看看橋梁論文,多了解一下國際前沿工程技術了。

漫長的12小時旅程,并不能阻止律風加班的心。

他說:“烏雀山資料、建模都在院裏,回家我什麽都做不了,完全浪費時間。”

所以,殷以喬送他到設計院門口,然後默默給自己定了回英國的機票。

他們臨別的話題,沒有溫情懷念,更沒有依依不舍。

只有橋。

殷以喬無奈卻期待的說道:“希望我下次忙完項目,就能見到你的烏雀山龍橋了。”

律風比鐘珂、錢旭陽回來得晚。

但是他一回來就加班,燈火通明到天亮。

等到上班時間,一群滿懷好奇的設計師,在辦公室門外假裝路過。

自從他們聽說律風是殷以喬師弟,還是殷知禮大師的弟子,圍觀的心思便蠢蠢欲動。

然而,辦公室亮着燈,空蕩蕩的,根本沒有見到律風的影子。

“律工沒來?”

“來了!我問了門衛,他昨天七點多就來加班了,一直沒走。”

“沒走怎麽人不在啊……”

他們一邊聊,一邊走到律風的電腦前。

桌面上擺放着無數手繪的線條,它們或盤旋彎曲,或成T字形直立,加起來有十幾頁,還點出了具體的銜接位置。

可是,他們完全看不出這是什麽東西的設計。

橋梁不會有這麽曲折的弧度,但這些東西要不是橋,律風又在畫什麽?

“你們有什麽事?”

律風回來的時候,就見到謝宇他們在端詳自己的草圖。

謝宇笑道:“我們聽說你回來了,想來問問你去了一趟烏雀山有沒有什麽想法。”

說着,他指了指手上的草圖,問道:“對了,你這畫的是什麽啊?”

“一個新的橋梁方案。”

律風的聲音略帶疲憊,眼神卻格外興奮。

這只是一個構想。

還沒有完整的可行性研究報告證明它能夠存在。

律風卻說得極為認真,“我在嘗試設計一座盤山大橋,它可以彎曲盤旋,順着烏雀山的走勢,飛架山體,然後在最佳的跨越位置,飛過烏雀山峽谷。”

“盤山……橋?”

謝宇覺得不可思議,“我們建橋都是選路程最短的直線,從來只有盤山公路,怎麽可能去建什麽盤山橋!”

“确實從來沒有過,所以我還在研究。”

律風不意外他的态度,畢竟自己剛想到的時候,都被這個超乎常理的設計吓了一跳。

可是,殷以喬面對這樣瘋狂的念頭,仍舊淡定從容的告訴他:沒有什麽不可能。

他想起和殷以喬探讨橋梁時的暢快,輕笑道:“更重要的是——”

“誰說橋,只能是一條直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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