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場面重回熟悉的混亂。

瞿飛走過去就要動手抓人, 坐在席上的翁承先突然沉聲說道:“好了,先坐下。把會開完。”

他的聲音不算嚴厲,甚至沒有一絲呵斥的意思。

瞿飛卻停了手, 眼神兇狠地瞪得夏英傑臉色發青, 才踩着拖鞋回坐去。

“我會把數據重新整理之後,發給國家設計院。”

翁承先的話, 直接給這次事件定調了基調,“然後,瞿飛寫一份情況說明上來, 我們審議之後,給國院回複。”

總工程師的話還沒說完, 夏英傑聽到板子落在了瞿飛身上, 頓時得意洋洋起來。

“還是翁總工看得清楚,我怎麽可能搞鬼。這數據啊,肯定是——”

“情況說明不是處罰決定。”翁承先打斷了他的發散思維, “但是,瞿飛在把你們的數據傳給國院前, 沒有做好核對,導致設計師收到錯誤的數據, 這确實是他的失職。”

“數據是誰篡改的,改成了什麽樣子, 董主任負責跟進,給我拿出結果來。”

他可沒打算跟彭同方似的兩方斡旋,直接點了辦公室主任的名。

翁承先平時都笑眯眯的,溫和慈祥。

唯獨看向夏英傑說話時候,冷厲嚴肅。

“南海隧道項目組不允許存在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情,誰幹的, 誰就得負責任。”

“散會!”

由委員會發起的會議,以翁承先的嚴厲要求結束。

所有人噤若寒蟬般離開會議室,根本不敢多加議論。

畢竟,這是多個單位、跨越兩岸兩省的複雜項目組。

表面上是瞿飛和夏英傑的矛盾。

事實上,卻是國家設計院和寶島中央研究院的沖突。

南海隧道确定不了動工方案,這兩人的矛盾,就會一直持續下去。

沒辦法。

兩方都有自己推崇的隧道選線方案,兩套方案遲遲無法達成一致。

如果這是普通的國家項目,一錘定音,誰也別不服誰。

偏偏,裏面還摻雜了更多的利益糾紛。

等人走完了,瞿飛慢慢跟着翁承先出門,伸出手扶着他老人家,開口道:“我那個情況說明……能不能不寫啊?”

翁承先乜他一眼,“遞交錯誤數據,換其他項目你都要被除名了。還想偷懶?”

“我怎麽可能偷懶!”瞿飛挺直腰板怒上眉梢,“我只是沒想到夏英傑膽子大到敢造假!這可是給國院的數據。他連國家部門都敢騙!”

他怒氣沖沖,眉毛豎起。

翁承先卻平靜地看他,視線裏寫滿了無奈。

“師父……”瞿飛心中一通發洩怒火,都在他的眼神裏偃旗息鼓,“真不是我幹的。”

“你警醒點。”翁承先背着手往外走,空蕩的穿堂走廊,空無一人。

他往寬敞的欄杆邊走去,擡眸便能見到遼闊無際的南海。

蔚藍的海洋銜接了霧蒙蒙的天空。

一眼望去看不見的地方,正是南海隧道想要連通的寶島。

“這不是一般的橋隧項目,每一個單位都是我們的合作夥伴,又是我們潛在的敵人。”

翁承先的聲音很輕很低,帶着他這個年齡常有的疲憊,“你并不适合做南海的橋隧設計,我還是把你要了過來,因為,你是我最信任的人。”

這話說得瞿飛愧疚無比。

他尴尬地摸了摸鼻梁道:“我怎麽知道這麽點兒數據,島研院都會動手腳。我下次一定好好檢查這群人給的所有東西,回去就寫情況說明。”

翁承先看着他,顯然還不滿意。

瞿飛眉頭一皺,說:“師父,我真不明白了。這隧道這橋,寶島的人根本不想建!今天說臺風頻繁,方案不能從澎洲群島過;明天說項目設計水平不夠,研究院的人不通過;後天又說什麽橋隧環境污染嚴重,影響了寶島,導致他們連續下了半個月的雨!”

“老子靠了,他們拇指大的那麽一點兒地方,刮臺風下雨不是常有的事?我們隧道和橋還沒開建,就來未蔔先知,說南海隧道影響環境了?!”

他的抱怨不是一天兩天。

每次寶島中央研究院的夏英傑一發話,就能把瞿飛氣得火冒三丈。

果然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小地方島上養出來的建築師,竟然一點兒邏輯常識都沒有,還敢拿着幾頁打印紙,代表全島人民沖南海隧道項目開炮。

仿佛國家求着他們這群井底之蛙同意建隧道似的,傲慢得令瞿飛恨不得當場給他兩拳頭。

瞿飛越想越頭炸,他啐了一聲,道:“老子早晚把他給剁了!”

“哈哈。”翁承先聽到這樣暴躁血腥的話,竟然笑出聲來。

他微眯着眼睛,海風輕柔拂過帶着海洋特有的鹹腥味。

“你剁了夏英傑就解決問題了嗎?島研院還有張英傑、王英傑、周英傑盯着這個位置,随時都想過來插一手。”

橫跨兩岸135公裏的隧道橋梁,既是造福民生的實事,又是利益巨大的商事。

只要能在南海隧道項目說得上話,島上的英傑們,獲得的回報遠遠超過他們在島研院做一輩子的研究。

瞿飛當然懂得這個道理。

但是,他始終無法明白,為什麽還要修南海隧道。

“大陸到寶島,飛機渡輪雖然慢一點,但是不造隧道節約下來的錢,咱們能造一百座曲水灣大橋,把內河、高山的坑坑窪窪全給連上。”

他聲音壓得極低,不敢公開宣揚自己的想法,“國家為什麽明知這個項目會引來蠹蟲,還叫島上的人主導方案,而且,居然同意島資實業集團的人摻和!這不是——”

瞿飛戛然而止,左右看了看沒有人影,才繼續說道:“這不是多此一舉嗎?”

“多此一舉所以就不做了?”翁承先反問。

“嗯。”瞿飛說得很肯定,“我覺得完全沒必要!”

翁承先哼了一聲,“律風就不會說這種話!”

瞿飛聽愣了。

他師從翁承先十八年,讀書時候就喊翁承先“師父”,還沒見翁承先這麽把一個人挂在嘴邊的。

他眉頭都皺一起了,“師父,您老人家去一趟烏雀山回來,怎麽胳膊肘就往肚臍拐了?我可是你親徒弟,給你養老送終的那種!”

然而,翁承先可嫌棄這親徒弟了。

“你什麽都好,就這顆心跟我想不到一起去。”

他嘆息一聲,“我們國家很多規劃,精神意義遠大于經濟利益。”

“是,造南海隧道的精力,拿去搞其他建設,獲得的回報比這條橫跨南海的隧道多得多。但它是連接大陸和寶島的隧道,更是連接我們和島民的橋。”

“瞿飛,我跟你說過,橋梁的意義和飛機、輪船是不同的。”

翁承先轉頭看向身邊的徒弟,“國家需要這麽一座隧道橋,用它将寶島永永遠遠連接在母親的身邊,告訴全世界,我們有能力照顧自己的孩子,讓他們過得更好。”

翁承先的聲音溫和,瞿飛卻聽得心頭沉重。

恐怕全世界也只有中國,經過了鐵蹄殖民,經過了紛争戰火,還能挺直腰板站起來,奪回屬于自己的領土。

無論遭到多少非議,她也絕不會對自己的孩子放手。

只不過……這孩子也太熊了!

瞿飛撇撇嘴,“我這不是看他們一天天的‘用愛發電,大國小民’說氣話麽。要是我真不想建好這南海隧道,可不是中了島研院的詭計,隧了他們的心願!”

“什麽大國小民。”翁承先聽不懂,“都是中國公民。”

“你知道不能被島研院牽着走就行,我們建南海隧道,就考慮好南海隧道的事情。你脾氣混,不好相處,至少以後給我把方方面面都盯緊了,不要給律風增加負擔。”

人還沒來,方案還沒出,師父就把自己定位為負擔了。

瞿飛心裏不樂意極了,“怎麽回事啊師父,律風是有三頭六臂,能耍定海神針不成?”

翁承先扶了扶眼鏡,像個小孩似的嘿嘿笑道:“律風脾氣好,能力強。去了一趟烏雀山,把困了老吳十二年的項目都給解決了。三頭六臂不至于……但他兩只手,一雙眼,能夠變幻出萬種神奇,妙哉妙哉。”

這誇得沒有邊際了,翁承先還輕輕擺頭,帶了沉醉的唱腔。

瞿飛不服氣地嗤笑道:“什麽變幻奇跡……您說的不是搞設計的,您說的是小仙女兒!”

翁承先瞥他一眼,不悅地眯着眼威脅道:“反正就是比你強,快點,回去寫情況說明。我要給律風整理數據了!”

國院火速發函,極快收到了回複。

“因瞿飛疏于檢查,導致傳遞的數據存在纰漏,已進行批評教育。特此更正南海相關數據。”

律風掃了一眼簡單的回函,直接點開了更正後的數據。

和他想的一樣。

澎洲群島水勢洶湧、臺風不斷。

然而規劃的北線方案,必須經由此處通過,建成長達五千米的公鐵兩用跨海大橋,為後續的南海隧道做鋪墊。

之前風和日麗的溫順海洋假象,消失不見。

擺在律風面前的,是一片極度危險的風口。

橋座稍有差池,必定會引發慘烈的連鎖反應。

更正後的真實數據,完全貼合律風對澎洲群島的了解。

所以,他更不相信什麽疏忽、纰漏能夠導致之前的傳遞錯誤。

不過,吳贏啓看了回複格外頭痛,之前雄赳赳要追究責任的怒火頓時涼了半截。

他說:“這個瞿飛是我們院的人,翁總說數據是他傳的,是他搞錯了,我一點兒也不意外。”

“為什麽?”律風十分不理解。

“因為他脾氣暴躁、大大咧咧、項目開會總會遲到,不好相處。但是……”

吳院猶豫片刻,說道:“但是他做得一手好測量,畫圖也沒出過問題。人能熬,肯幹,又是、又是翁承先的徒弟……”

說着,他搖了搖頭,“翁承先怎麽會收他這種徒弟。”

語氣裏滿是無奈。

律風瞬間明白了。

瞿飛就算是真正給錯數據的人,吳贏啓也不好去追究什麽。

國院的自己人,又是翁總的徒弟,這回複內容雖然簡潔,包含的信息量足夠巨大。

“那我先看看怎麽設計橋梁部分吧。”

律風沒多說,拿過資料就要走。

“律風,我會問清楚翁總工,到底怎麽回事的!”吳贏啓沉着臉許諾。

律風卻搖了搖頭,“不用。到時候見了,我會自己問。”

無論是問吳院,還是問那個瞿飛,這事不會這麽輕易揭過。

只是,一切紛争暗湧面前,數據更重要。

律風從未懷疑自己想去南海隧道項目組的決心,這一段錯誤數據的事故,反而燃起了他的鬥志。

他重新查看了數據,之前就有的念頭,迅速成為了草稿,落在了潔白的紙頁上。

暗礁、深水、臺風。

橋梁要從這樣的地方跨過,始終無法回避海水侵蝕與狂風巨浪。

作為公路、鐵路兩用橋,穿越澎洲群島的那根線條,注定又粗又壯,才能抵禦自然的侵擾。

實用和美感,在這一片海域進行了強烈的争奪。

律風好幾種橋梁的草稿,都否決于它們粗壯笨重的軀體。

這麽一片蔚藍的海洋,落下太多的橋樁,毀壞的不僅是海洋生态,還有自然風景。

好幾天的準時上下班,律風已經習慣了把思考和問題帶回書房解決。

他已經清楚了南海隧道每一個橋座選擇的落位,但是他無法抉擇的是,到底懸索橋更好,還是連續梁橋更穩。

晚飯之後,律風又關在書房,全自動加班。

電腦屏幕左邊顯示的是南海蔚藍風貌,随便一張圖片,都像是親臨那片深邃迷人的海域。

屏幕右邊,是清晰的中國地圖,寬闊的藍色海峽阻斷了大陸與寶島的通道。

律風晃着鉛筆,在手繪的地圖上随意連線。

跨海大橋如同水蛇一般彎曲的身體,鑽進了隧道預定入海口。

下一刻,又經由律風的筆尖,在貼近寶島的位置,昂頭出海,仿佛吐信般的橋梁,銜接到了海島邊緣。

他腦子裏有無數漂亮的橋梁設計,都因為臺風巨浪化作泡影。

這片蔚藍深邃的海域,好像注定只能擁有粗壯的鋼筋水泥,作為最後的選擇。

南海隧道的橋梁,設計條件極為苛刻。

防風抗雨成為最基本的選擇,額外還要考慮海嘯、地震、臺風、海水侵蝕、泥沙淤積、航道航線。

律風就算想要在橋梁上做一點點個性發揮,也會被殘忍資料裏提供的數據,勸說得面對現實。

正當他煩惱于要不要進行審美妥協的時候,書房門被人敲響。

“師兄!”

律風一喊,房門就打開了。

殷以喬遠遠靠在門邊,笑着問道:“有空嗎?”

“有。”律風站了起來,思緒從自我掙紮之中脫離,太陽穴都随着走路的步伐變得輕松。

“我頭痛死了,新方案真的煩。”

之前煩造假,現在煩抉擇。

被迫要放棄漂漂亮亮宏偉輝煌大橋構想的律風,悲哀的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完美顏控。

他為了南海隧道橋梁段,查找了無數與隧道連接的橋梁資料。

英法的粗糙,日本的太醜。

唯獨中國橋梁披紅挂彩,霓虹閃爍,成為他心目中永遠偏愛的NO.1。

然而,NO.1的隧道橋,做得極為樸實。

好像每一位設計師,都和他一樣——

盡享頭禿之後,與現實妥協一致,實用性戰勝了觀賞性。

能建成就行!

律風哀嘆橋梁不易,大步走出書房,卷起衣袖問:“搬沙發還是掃地?我現在正想做點家務,醒醒腦。”

“感謝你這麽積極。”殷以喬輕笑着把人往茶幾電腦旁牽,“叫你來看模型,不是叫你來幹活。”

一聽模型,律風眼睛都亮了。

他走到殷以喬的筆記本邊,絲毫不客氣的坐下。

“越江廣場還是你的新作品……”

話沒說完,就見到屏幕上熟悉又陌生的亭廊。

那是他遺忘在電腦硬盤裏的半成品,即使認真記錄了醉後師兄給出的嚴厲批評,也沒能找到機會,沉下心來好好修改它。

因為,他的心早就飛向了大山深處那座盤旋橋梁上。

完完全全沒有了耐心勾勒亭廊橋影的興致。

此時,屏幕上的亭廊立于水面,廊頂簡潔寬闊。

渾身散發着中國傳統建築的韻味,卻因為細細雕琢的材質,透出了現代建築的清爽純粹。

它是連接市民中心與青色高樓最佳渠道。

一座建設在現代湖泊之上,身形與倒影同樣雅致舒适的亭廊。

“……師兄你改的?”

這話問得傻,可更傻的是律風。

他拖着鼠标,一點一點查看亭廊的建模,無論是廊頂垂質的弧度,還是立柱于基座銜接的力度,都是完美的傳統建築風格。

可它建在湖面之上,突顯出絕無僅有的現代氣息。

“最近有空,就把電腦存貨清了清。看你沒空改《山水逍遙》的亭廊,我就随便動了動。”

殷以喬說得輕松,也不知道是多少個日夜的加班加點。

“要是覺得還行,你的《山水逍遙》後續設計,可以按這個風格來。”

“行!特別行!”

律風被現實折磨的感知力又回來了,“果然建築還是要足夠美麗,才能引發觀賞者的共鳴。”

“嗯?”殷以喬困惑于他突如其來的感慨。

然而,律風眼睛閃閃,沒有解釋。

他眼前看的是漂亮的亭廊,心裏想的卻是遠在南海的橋梁。

他将亭廊縮小于山水之間,就是一幅完完整整的微縮畫卷。

不過一條短暫的湖面銜接罷了,卻穿越了幾千年的時空,将過去和現在緊緊咬合,毫無違和感地融入了一方水土。

《山水逍遙》追求的是人與自然和諧共美。

他做橋梁也當如此!

律風掙紮許久的取舍,忽然就定下了結論。

不夠宏偉壯觀的橋梁,絕不是他的設計追求。

不能與南海氣吞山河的磅礴姿态相襯的橋梁,更不是他的期望。

一個淺淡的念頭,從眼前憑欄依水的亭廊悄然浮現。

律風說:“不管是亭廊,還是橋梁,都該在它所在的地方,與自然融為一體。”

而波濤洶湧的海洋,當配一座獨一無二的美麗橋梁。

它應身披威嚴肅穆的铠甲,刻上慷慨豪邁的印記,象征着古往今來所有将士捍衛領土的氣魄,巍峨矗立在中國的南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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