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番外：從前，三金做貓的日子（下）

就像小少爺預料的那樣，嘉定城很快就被清軍攻破了。

入夜，朱鑫走在剛剛經歷過第一次大屠。殺的城中，城裏似乎除了他之外，沒有別的活物。以往繁華的江南小城成為了一座彌漫着血腥味的死城。到處都是屍體，有上吊死的、投井死的、被清軍砍斷了手腳血流而盡的。如同鬼魅一般在慘白月光下仍舊發出悉悉索索聲音的，是那些斷肢斷手卻生不如死活着的人，他們面容上都是血污，根本看不清是不是還有人類的臉。

作為一只已經與老鼠在臭水溝裏面搏鬥過的貓，朱鑫以為自己已經很堅強了，從人到貓他居然就這麽快地适應了。但當下，他對着這樣的場景還是傻了眼。他能聽到城外駐紮清兵的歡慶聲，他們正在慶祝今天搜刮了多少的珠寶，有計劃着下一步要去攻打哪裏獲得更多的財富與美人。嘉定也許不是江南最富饒的地方，但這裏的財富卻也能裝滿三百艘大船，讓人瞠目結舌。

朱鑫聽到了城外的笑聲，更聽到了城內的鬼聲，那些聲音仿佛永遠不會消失了。那是白日裏清軍殺人時，平民凄厲的叫聲、狗吠聲、甚至是刀起刀落時刀刃割破腦袋的摩擦聲，還有小兒沒有來得及長大最後一次的哭聲。這些聲音被鎖在了這座城裏，将成為這座城的一部分，永遠不會散去。

這就是凡人的戰争嗎？朱鑫第一次零距離地感受着，他的貓尾巴都豎了起來，這就是老道說的，永遠不要去猜測黑暗到底都多麽黑暗，那只會超出你的想象。

朱鑫一不小心踩到了一個圓圓的東西，這是一個被砍下的狗頭，朱鑫一眼就認出這個狗頭屬于賣包子王大嬸家的土黃，狗的嘴裏咬着一塊清軍士兵衣服上的布，這布上都是血，不知道是土黃的血，還是它咬破了那個士兵的手臂。

就在前幾天，朱鑫還和土黃鬥智鬥勇，想要偷一只王大嬸剛出籠的肉包，可是現在已經全都沒有了。

朱鑫叼起了狗頭，跳過了許多屍體，終于找到了土黃在不遠處的身體，把頭與身體放到了一起。王大嬸就死在了土黃的邊上，她被攔腰砍殺了。

【蠢狗，你應該要逃的，一只狗難逃還練成了金剛不壞之身，你又不是哮天犬。】朱鑫用爪子摸了摸已經沒有溫度的土黃，它沒有逃，只是因為它要保護主人而已。

也不知道小少爺在哪裏？早上一個不留神就不見了。

朱鑫告別了土黃與王大嬸，繼續在屍體堆中找着。清軍破城的時候，城內自發組建了一只隊伍，明知道是以卵擊石，但這群傻子還是抄起了家夥與清軍硬抗去了。小少爺當然也在裏面。

朱鑫在小少爺的身上留下過追蹤印記，只要小少爺活着，他就能憑着印記找到人。而且就這麽一天的時間，距離也不會太遠。朱鑫最後在一家當鋪的門口停了下來，他把耳朵貼到了地面上，他能夠聽到地下發出的聲音，果然聽到了小少爺的聲音從下面傳了出來，他們還在策劃一場反。攻。

這家當鋪已經被洗劫一空了，不過它一定有密道，就是不知道要怎麽打開。朱鑫沒有着急下去，既然找到了人，小少爺就一定會從地下上來。

就連朱鑫自己也不知道他找到小少爺能做什麽。老道說他們修道之人不要輕易地結下因果，以後抵抗雷劫的時候，如果有些因果沒有了斷，那麽成功率就會大大降低。

小少爺給了朱鑫一個月的糕點之恩，朱鑫覺得自己必須要回報他，不然會對自己的修行造成妨礙。

如果朱鑫是一只厲害的大妖怪，他可以微微擡起下巴地出現在小少爺面前，用一種欠揍的語氣說，把你的心願說出來，你是比較喜歡織女星還是牽牛星，我給你弄塊碎片來（因為把整個星星拿過來，小少爺會被砸死）。

Advertisement

當然朱鑫猜測小少爺的心願只是讓這群清軍消失。可是，朱鑫完成不了小少爺這樣的心願。他能做的，就是悄悄跟着，找個機會下手報恩。

這個機會很快就來了。

清軍對嘉定城進行了第二次的屠殺，城外的那條河被堆滿了屍體，裏面已經沒有地方放船了。小少爺在這次抵抗中，沒有第一次幸運，他受了很重的傷，被長刀刺穿了胸，距離心髒的位置只有一點點了。

那個正舉着長刀的士兵被小少爺的偷襲傷到了右手，他滿目猙獰就要再砍一刀，讓這個小子去見閻王。士兵嘴裏說的是小少爺聽不懂的滿語，小少爺躺在地上看着飄着白雲的藍天，卻笑了起來，如果世間真的有十殿閻羅，那才好啊，他們能到了地下繼續報仇。

就在士兵将要落到的瞬間，他忽然感到手指發麻了，然後整個人就朝後倒了下去。朱鑫從牆頭跳了下來，他看了看自己的爪子，使用雷擊術的精準度越來越高了，感謝他知道血液是會傳導雷電的這個常識。

就算朱鑫不能一道大雷劈死士兵，卻可以往他的長刀上打去一道小雷，然後士兵沾滿鮮血的手握着金屬刀，怎麽可能不敗在朱鑫的雷擊術之下。因此即便這只是一道小雷，卻也能對付一個人了。

朱鑫不關心這個清兵到底是死是活，他跳到了小少爺的身邊。小少爺明顯已經進氣少出氣多，他在彌留之際看到有只貓爪子朝自己伸了過來，然後感到身體中被注入了一種溫暖的力量。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母親還在的時候，在他生病時，摸着他腦袋唱着童謠的那種溫暖。

【我還缺一個徒弟，你願意做我的徒弟嗎？世間既然這麽苦，不如就離開去修行吧。】

小少爺聽到有人在夢裏面這麽問他，卻看不清聲音的來源，但總覺得有些熟悉，隔着一層白霧，那裏頭有個土黃色的身影。

“謝謝大師的好意，只是我還有深仇未報，不敢就這麽離開了凡塵。”不管說話的是誰，小少爺拒絕了，他只要還活着就不會放棄報仇。也許他不行，但是子子孫孫總能等到清朝覆滅的那一天。就像陸放翁說的那樣‘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這一天一定會有的。

【喵！】朱鑫嘟囔了一下，他還不稀罕有個徒弟呢。既然小少爺不願意，那就作罷，他救了對方一命，也算已經報恩了。【好吧，那你要記得，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小少爺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聽到了貓叫聲，他再次醒來已經是半個月之後的事情，嘉定城已經經過了第三次被屠，這下城中真的空了。小少爺的身邊留下了一個大布包，裏面放着一堆很眼熟的點心，正好能讓餓慘的他吃一頓。只是這些點心與他曾經給朱鑫送去的那些很像，可它們是怎麽保鮮的呢？

小少爺也弄不清楚，而他沒有再找到其他的東西，除了他胸口中刀的地方，有一個很像是貓爪子的印記，那個刀疤卻完全不見了。

也許，他真的遇到過貓大仙，差一點就有得道成仙的機會了。

小少爺啃着點心，留下了眼淚，他分不清楚是為了誰在哭，為了已經失去的家人朋友、故國家園，還是為了那些曾經溫情的歲月，故人也好、故夢也好，都被鎖在了充滿血腥味的嘉定城中，再也回不去了。所以說，他也不後悔不能成仙。心有深仇，如何修道。

**

“我也不知道他後來去了哪裏，又怎麽繼續報仇的。不過，我進入終南山之前，去皇宮看過，這個皇帝不太吃烤雞，烤全羊倒是偶爾會有。”朱鑫其實也想不起小少爺的模樣了，他去皇宮裏看看，是想要知道滿人的皇帝究竟長成什麽模樣，卻發現皇宮本應有龍氣對妖怪的壓制少了很多。清朝帝王的龍氣不盛，這一點如果小少爺知道，也許能做聊甚于無的安慰吧。

柏琛睿聽完了這個故事，覺得胸口有個貓爪子這句話有些耳熟，“等一下，我好像聽爺爺說過，我們家祖上有位奇人，他雖然剃了頭，但一輩子都在反清，而且到死都沒有被抓到，他說這是因為貓大仙保佑。他的胸口就有個貓爪印。”

朱鑫不相信有這麽巧的事情，“有畫像嗎？我認認。”

還真有畫像，柏家祠堂裏面保存着。柏琛睿後來帶朱鑫去看了，朱鑫搖搖頭，那個梳着難看小辮子的人并不是小少爺。

“我只見過他有頭發的模樣，那是個美少年。這個畫上的醜大爺應該不是。”

但朱鑫也不能肯定，畢竟已經過了太多年，而他記憶中有些冷冰冰的少年到底是不是變成了滿臉滄桑的老人。

過去的，都被留在了過去。清朝覆滅了，仇恨也已經消散了。朱大貓更關心晚上吃什麽。生活總要繼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