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雪後孤村(四)
大約一炷香的時間,兩組人馬都搜尋完畢,且收獲頗豐——足夠堅持一晚的柴火,兩條被子,五盞油燈,還有一口不算大的鐵鍋。
搜尋同樣确認了一件事,那就是整個村子确實沒人,是一座徹底的空村。之所以說空,而不說荒,是因為很多屋子裏雖然空蕩蕩,卻并不破落,積的灰塵也不算很厚,似乎前幾個月還住在這裏,忽然就攜家帶口棄屋而逃。
“這地方真怪。”祁萬貫把盛滿幹淨雪的鍋架到已經燃起的爐子上,回憶昨日進村到現在的種種,不免感慨。
正往爐子裏添柴火的郭判也有些困惑:“半年前我追一個江洋大盜,曾路過此地,當時還炊煙袅袅一派安居樂業之景。”
“別說半年了,”杭明哲縮在床榻一角,披着被子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三個月前我跟我爹來這裏的時候,正趕上村長兒子娶媳婦兒,那敲鑼打鼓的,甭提多熱鬧了。
春謹然原本只是安靜聽着,畢竟他此前從未來過王家村,實在沒什麽經驗可提供,但杭明哲的話卻讓他有點好奇起來:“杭老爺子在三月前來過這兒?”
杭匪,那是何等人物,吼一聲武林都要震三震的。年輕時氣盛,還曾仗劍走江湖,可自從接下家業成為雲中杭家新一任家主,除非遇上大事,否則鮮少露面,杭家對外的各項事務均由他三個兒子打理,就連這次女兒被害,亦是派出杭明浩與杭明哲來接“疑兇”。這樣的人,怎麽會親臨王家村這樣毫不起眼的小村莊?
杭明哲被春謹然的問題弄得一愣,似乎才意識到自己好像說了多餘的話。但說出去的話就是潑出去的水,想往回收是不可能了,于是三少爺掙紮片刻,便接受了這應該是命運的安排,索性和盤托出:“我娘這些年身體一直不好,請了好多郎中,都說沒大病,就是氣血兩虧需要補,但是我爹把能找來的珍貴補藥都給我娘吃了,還是不見起色。後來請了一位神醫,結果神醫說吃補藥是對的,但是我娘的體質特殊,直接進補沒有用,必須用枯雪草作藥引子,補藥才能起效……”
“枯雪草?傳說中雪後冒頭七日長成十二日便枯萎價值千金的靈草?!”祁萬貫沒想打斷,實在是情難自抑。
杭明哲倒不介意,反而點點頭:“沒錯。起初我爹也覺得沒有希望,但是神醫卻說多年前曾在王家村一帶見過這種草藥,所以剛一入冬,我爹就讓我陪他來這裏等着下雪。我哥也勸過我爹,覺得他年事已高不宜奔波,找藥的事情我們兄弟三個來便好,但是我爹堅持要自己來,說這樣心才誠,老天爺才會發慈悲……”
郭判:“那後來找到了嗎?”
“嗯!”杭明哲說到這裏時眼睛都亮了,全身上下唯一露在被子外面的那張臉上滿是崇拜,“第二場雪之後就找到了!所以我很佩服我爹,他這輩子想要做的事,還沒有做不成的!”
祁萬貫:“那你娘現在康複了嗎?”
杭明哲:“雖然還沒完全康複,但是氣色越來越好,神醫說這些年元氣傷得有點厲害,所以恢複起來需要時間。”
“果然是神醫,”祁萬貫一臉癡迷向往,“那你們杭家豈不是要給座金山銀山當診費啊……”
“我爹也想啊,”出乎意料地,杭明哲居然嘆口氣,“可是神醫不要。他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不為錢,就為積德。”
祁萬貫無言。他很想知道那位神醫是誰,在哪裏,這樣他就可以沖到對方面前質問,你是不是傻?是、不、是、傻!
祁萬貫不知道神醫何許人,但春謹然卻越聽越覺得一股熟悉感撲面而來,遂不大确定道:“三公子,你說的神醫……是不是姓丁?”
杭明哲意外:“确實姓丁,名若水,你認識?”
春謹然禁不住翻個白眼:“何止認識,我們都一個床……呃……船上夜飲多少回了,邊游河邊喝酒,邊吟詩邊賞月,真是美哉,快哉!”
祁萬貫和郭判面面相觑,從彼此眼裏讀到相同訊息——總感覺哪裏怪怪的。
裴宵衣幾不可聞地冷哼一聲。游河夜飲?颠鸾倒鳳還差不多。不過竟然真有男人願意同他行這事,倒讓裴宵衣很意外,果然江湖之大,無奇不有。
杭明哲沒有感受到春謹然轉折的生硬,更沒有裴宵衣那如炬的目光,他現在滿腦子只剩一件事:“他跟恩人是至交?那如果抓了他恩人來求情怎麽辦?要不現在就把他殺了免得到時候為難?”
祁萬貫:“……”
郭判:“……”
裴宵衣:“……”
春謹然:“三公子,你把心裏話說出來了。”
杭明哲終是沒有那麽做。一來春謹然和裴宵衣的罪過并沒有坐實;二來最後到底要不要殺人是他爹的事,為難也是他爹為難,這樣一想,杭三公子的煩惱便一去不複返,輕松似神仙了。
這一天過得很平靜,雪終是沒有再下,甚至到了晚上,天還晴了,月亮露出久違的臉,溫柔而皎潔。只是風一直刮,到了晚上更是愈加呼嘯。午飯與晚飯都是三少爺的糕點,但有了煮沸的雪水,不只緩解甜膩,還讓人從裏到外暖和起來。唯一美中不足,只有兩條棉被,勢必要三兩個人湊到一起就寝。
這難不倒祁萬貫,三下五除二就分好了:“我與郭兄還有三公子一起,你們兩個一起。”
春謹然和裴宵衣雙雙皺眉,幾乎是異口同聲:“為何?”
杭明哲給出首個理由:“你們兩個是‘疑兇’哎,要是半夜給我們一刀,怎麽辦?”
郭判補充說明:“我個頭最大,與三公子和祁樓主兩個偏瘦的搭配起來,正好跟你們兩個比較勻稱的所占的地方差不多。”
祁萬貫一錘定音:“別的不講,單你倆剛剛問了同樣一句話,就是冥冥之中自有默契,倘若你倆真是冤枉,那雙雙被無辜卷入更是冥冥之中難得的緣分,這樣有默契有緣分的兩個人,不應該蓋同一條被子嗎?”
春謹然:“……”
裴宵衣:“……”
如果一家商行百般虧損卻還有人願意為它賣命,那不是夥計傻,就是掌櫃舌燦蓮花!
是夜,五人和衣而眠。
說也奇怪,前夜沒有被子時,人們圍着火爐便能坐着睡着,如今有了被子,爐火旺盛,卻仍似不夠溫暖,恨不得把被子裹得緊些,再緊些。
春謹然與裴宵衣背靠背躺着,卻并沒有真貼上,兩個人不約而同與對方保持了距離,盡管微小,卻仿佛印證了祁萬貫的“默契說”。只可惜這默契不是惺惺相惜,而是兩兩相厭。
春謹然默默嘆口氣,長這麽大他只跟兩個男人同塌而眠過,結果一個丁若水,一言不合就號脈,一個背後這家夥,一言不合就抽人。他可以接受命中的桃花盛開得慢一些,晚一些,但你不能不開花光結爛桃苦杏澀柿子吧!
說到丁若水,也是一位奇人。
春謹然初次潛入他院子時,那人正站在院中央哭,哭得梨花帶雨,真是我見猶憐。春謹然一下子就心動了,等人家進了屋,便跟着一起溜了進去。哪知道對方回屋之後仍在哭,春謹然一看時機不大合适,便耐心等待,結果等到後半夜仍不見眼淚有幹涸之勢,實在忍無可忍,腳一酸,便從房梁上掉了下來。這下丁若水确實不哭了,立刻上前查看他有沒有摔傷,并在發現手心有輕微擦傷後,二話不說就開始上藥治療,以至于春謹然在某個瞬間甚至懷疑自己并非不速之客而是對方的至親好友。
後來相識久了,春謹然才明白,不是那一夜的自己多麽英俊潇灑魅力不凡,而是醫者仁心,且丁若水這顆仁心尤其柔軟。他的悲天憫人似乎是與生俱來的,不管你是貧是富,不論你是善是惡,只要見着了疾痛,他便無法坐視不管。更要命的是這悲憫還并非只對人,世間萬物,都在他那顆多愁善感的心裏,初相識那晚的眼淚,便是祭奠院中枯萎的梅樹。
一個男人,偶爾落淚,是惹人憐惜,天天哭,還都是對着花鳥魚蟲哭,那就真讓人想踹他了。所以沒兩天,春謹然那些個旖旎心思就跑了個幹幹淨淨。丁若水自是不知道這些,他只覺得春謹然“無情”,就像春謹然怎樣都理解不了他的“大愛”。但就是這樣的兩個人,卻莫名地成了好友,也真是奇事一樁。
所以說人與人的緣分很神奇,同樣是夜聊,丁若水連他名字都不知道,就為他療傷,而他跟背後這位都蓋同一條被子了,卻還不知道對方的名字。
早知如此,就該在對方抽第一鞭的時候果斷撤退。色字頭上一把刀,石榴裙下命難逃啊……
春謹然正悔不當初,忽覺一陣賊風吹進他與同被者之間的縫隙,那風是如此邪性,好似從他肩胛骨穿刺而入,紮得他疼痛難忍。春謹然咬緊牙關,堅持住沒有動,不料那風又殺了個回馬槍!春謹然再無法忍耐,豁出去了猛然翻身,由背對着裴宵衣的後背變成正對着,然後拉扯被子将後背蓋了個嚴嚴實實。
棉被接觸到後背的一剎那,春謹然長舒口氣,肩胛刺骨癢疼的感覺漸漸消失,溫暖慢慢彙聚,怎一個舒服了得。雖然之後的夜都要面對一個不太招人喜歡的後背,但兩相比較,也是值的,思及此,他安心地閉上眼睛,很快酣然入眠。
月光從窗口灑進來,照在裴宵衣的臉上,然後,他的睫毛微動,眼睛緩緩張開。
背後的呼吸均勻而悠長,顯然,有人沒心沒肺地睡得正香。緊蹙的眉頭顯示裴宵衣的心情非常不好,因為他睡不着了。
折磨春謹然的那股邪風裴宵衣也感覺到了,只是他比春謹然更能忍。但當春謹然轉過身來,當吹到後背上的邪風變成一下一下溫熱的氣息,這根本忍不了。邪風乍起不常有,呼吸綿綿無絕期,他真……很好,某人應是在夢裏聽見了他的抗議,現在不吹氣了,改成手腳并用把他摟住,然後臉咣叽就貼到了他的後背上。
裴宵衣眯起眼睛,清晰聽見了理智之弦在心裏崩斷的聲音。
嘎吱。
正準備徹底翻臉直接把人從身上掀下去的裴宵衣忽然停住,一抹警惕精光閃過他的眼底。那是踏雪聲,盡管非常細小,但逃不過他的耳朵!
嘎吱。
嘎吱。
腳步越來越近,而且分明是沖着他們這間屋子!
裴宵衣下意識去摸九節鞭,卻忽然反應過來,鞭子還在郭判那裏。他不敢再耽擱,一躍而起大聲道:“有人來了!”
郭判與祁萬貫幾乎是同時起身,且瞬間進入禦敵狀态,春謹然比他們慢半拍,卻也很快清醒,警惕起來,唯獨杭明哲,本就睡得不踏實,直接被這一嗓子吓得滾到了地上,而且滾到地上還沒停,直接骨碌碌到了門口,正趕上大門被人吱呀一聲推開,于是他整個人便被籠罩在了一片陰影裏……
杭明哲覺出不對,緩緩擡頭,便看見一張鐵青色扭曲得幾乎不成人樣的臉。
“陸……叔?”杭明哲不太确定地喚。
不遠處的四個人嘆為觀止,就這張臉連親娘都未必能認得出來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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