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雪後孤村(五)

來人身材魁梧,體格健碩,比照郭判都有過之而無不及,但臉色鐵青,面容扭曲,且沒有半點表情,眼睛也木然空洞,仿佛行屍走肉。

杭明哲見對方沒有回應,以為是自己的聲音太小沒說清,遂維持着坐地擡頭的姿勢,又大聲問了一遍:“是陸叔嗎?”

這一次來人聽見了,因為他緩緩低下了頭,與杭明哲四目相對。良久,他的手緩緩伸到背後……

“小心!”

随着郭判一聲吼,來人的流星錘已經狠狠砸到了上一刻杭明哲還坐着的地面上!石板猛然碎裂,發出沉悶卻厚重的聲響!

最後一刻才連滾帶爬躲開的杭明哲僵在一丈開外,滿臉的不可置信。

“陸叔”毫無表情,掄起流星錘轉向杭明哲,又沖他來了第二下!

杭明哲再蠢也不會一個坑裏摔兩回,早做好準備騰地一聲跳起,直接躲上了房梁,可心裏還是不願意相信對方居然真的朝他下殺手:“陸叔,我是杭明哲啊!誠然,我确比前年又俊俏了幾分,那你也不至于認不出我啊——”

“陸叔”對頭頂上的呼喚充耳不聞,杭明哲沒了,地上還有四個。電光石火間,流星錘已經砸向春謹然!

早在昨日便被解開內力穴道的春謹然足下一點,輕松上梁與杭明哲作伴,但逃過攻擊卻逃不開心中疑惑:“這人到底是誰啊!”

下面剛躲開流星錘的祁萬貫不認可這樣的說法:“你确定他是‘人’?!”

不怪祁萬貫質疑,實在是眼前的“陸叔”從面容到血色從神态到動作都沒有一絲“活着”的感覺,仿佛只是一具沒有生命的木偶,正被有許多看不見的絲線操控着。

但是裴宵衣能夠确定:“他是人。”因為這人的胸膛在起伏,呼吸聲清晰可辨。

糾纏中郭判、裴宵衣和祁萬貫也先後跳上了房梁,失去攻擊目标的“陸叔”垂下雙手,又恢複成初見時的呆立狀,直挺挺站在屋子中央,動也不動了。

房梁上空間有限,五個人彼此擁擠着實在有些尴尬,但眼下狀況未明,也只能先這麽湊合了……

“春謹然你要再擠我我就直接把你踹下去!”作為最後一個跳上來的人,祁樓主所争取到的空間着實有限。

春謹然懶得理他,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三公子,你剛剛還沒回答我呢,這人到底是誰?”

“陸有道,”杭明哲驚魂未定,努力回憶,“四年前武林大會在我家開的時候,他來過,好像和我爹有一點交情,我爹讓我管他叫陸叔,不過後來就再也沒見過了。”

春謹然:“四年前的一面之緣你記到現在?!”

杭明哲:“如果有一個胡子拉碴的大漢非要把已經二十的你當孩童一樣抱起來原地蕩秋千,你也會記他一輩子。”

春謹然:“抱歉。”

杭明哲:“沒事。”

春謹然:“本不該再讓你翻開傷口。”

杭明哲:“我已經懂得堅強。”

郭判:“……”

祁萬貫:“……”

裴宵衣:“現在能商議商議如何對付下面這位了嗎?”

寒夜,空村,小屋。

一方爐火,一個瘋人,一根房梁,五位青年。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現下敵人不動,梁上君子們總算有了喘息機會,紛紛從不速之客的背景着手——

“陸有道這個名字,總覺得在哪裏聽過……”郭判自言自語着,終于靈光一閃,“想起來了!陸有道,霹靂流星錘!”

祁萬貫皺眉:“經你這樣一講,我好像也有些印象。”

春謹然不用回憶,因為必定空白。他與江湖的全部聯系都在“夜談”中發生,他可以問心無愧地說,絕對沒有騷擾過這位大叔:“哪個好心人可以講得具體一點,下面這位……很厲害?”

郭判:“縱橫江湖二十年,算是小有名氣,口碑也不錯,一把流星錘使得虎虎生風,不過三年前忽然銷聲匿跡了,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裏,總之再沒有露過面。”

祁萬貫:“可是這樣一個人,怎會無緣無故突然出現在這裏?”

“也許并非突然,”春謹然不認識陸有道,但卻不影響他聯系這幾天的所見所聞,作出判斷,“或許他早就出現在了這裏,而且是頻繁地出現,并且見人就攻擊,所以王家村的人才會舉家逃難。”

祁萬貫不以為然:“說得跟真事兒似的,你看見了?”

春謹然翻給白眼:“咱們現在不就看着呢嘛!就底下這位的尊容,即便沒流星錘,村民見了也害怕啊!別說村民了,你有能耐別把臉轉過去,就一直盯着他,盯上一個時辰!”

盯就盯!

祁萬貫還就不信這個邪了,當下收回一直飄向房檐的目光,低頭,牢牢鎖定陸有道那張鐵青……陸有道我恨你!嗷嗚!

祁樓主的“堅韌凝視”以失敗告終,許久沒出聲的杭明哲卻忽然道:“如果這樣講,一切就都說得通了。因為某種原因,他以此種姿态出現在了這裏,所以王家村在三個月之內人去樓空,但是促使他頻繁出現的原因仍然存在,所以即使村子空了,他依然出現,撞上我們純屬碰巧。”

祁萬貫撇嘴,也顧不上主顧不主顧了:“你還圓得怪不錯的。按你這樣講,那這春天了還下雪也是說得通的喽?”

這個問題不用杭明哲,春謹然就能回答:“當然說得通。天象異常,必有冤枉,那就是老天爺在告訴你,你抓錯人了,我們冤哪!”

祁萬貫:“……你厲害。”

裴宵衣從頭聽到尾,最後一絲耐心也随着磨碎的牙根消失殆盡:“如果你們不打算商讨對付陸有道的具體策略,我就不在這兒擠着了,真的不大舒服。”

春謹然聞言,白他一眼,嚴肅批評:“就你不合群。”

裴宵衣真是無語問蒼天。他為什麽要合群?他本就沒想跟這些家夥打交道!而且鐵一般的事實也證明了,與人糾纏上,斷然沒好事。從春謹然跳進他窗戶的那一刻起,這就是一場無妄之災!

敏銳察覺到男人眼神裏的火苗在急劇變成火焰,春謹然輕咳一聲,果斷道:“五對一,他身手再好我們也不至于吃虧。只是傷他還是不傷他?傷,傷到什麽程度?不傷,又該如何圍捕?”

“……”祁萬貫、郭判和杭明哲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話題的轉變速度簡直是風馳電掣,鬼跟得上啊!

裴宵衣倒是很滿意,并且發現春謹然也不是全然無優點的,起碼懂得審時度勢,頭腦靈光,于是痛快給出自己的建議:“圍捕的話,束手束腳很麻煩,我建議傷,至于傷到什麽地步,那就要看他兇殘到什麽地步。必要的時候,殺掉也不是不可以,反正他現在明顯是受到某種操控,并不具備自己的神智,和活死人差不多。”

說完話的裴宵衣發現春謹然正以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眼神看着他,唯一能确定的,肯定不是友好。

裴宵衣不在乎這個,甚至,他很願意幫對方認清現實:“我不過是幫大家把心裏話說出來了,在這種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時候,大發慈悲是會付出慘痛代價的。不信你問問他們,如果陸有道發狂,他們殺是不殺?”

不用等春謹然問,另外三位“道友”已經知道該自己表态了——

郭判:“畢竟算是江湖前輩,雖然已經這個樣子,但能不傷還是盡量別傷,下殺手更是萬不得己時的下下策。”

祁萬貫:“同意,五個打一個,哪至于殺人啊,活捉都很容易!”

杭明哲:“我、我聽你們的!”

“看見沒,”春謹然嘲諷地扯扯嘴角,“這才是正常人的反應。”也許被逼無奈時也會殺,但這一定是個別無選擇的艱難決定,而并非嘴上那麽淡淡一說,就定了,仿佛要取走的不是性命而只是什麽微不足道的東西。

裴宵衣無所謂地聳聳肩,一副随便你怎麽說的樣子。

春謹然突然發現,原來不只是瘋狂或者偏執會讓人變得可怕,淡漠,也會。

陸有道已經在下面呆立了很久,一動不動,就像岸邊伫立的磐石。定好“先圍捕若無法控制便傷他幾分再活捉”戰術的五個人運氣調息,待紛紛進入備戰狀态,祁萬貫才從懷裏掏出飛蝗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咻咻咻地擲了出去!

三顆飛蝗石不偏不倚正打在陸有道的穴位上!

同之前春謹然他們中的位置一樣,人無大礙,但內力必定盡封!

突如其來的石子也引起了陸有道的注意,只見他先是低頭去看落在地上的石子,接着又猛然擡頭正對上房梁那五張臉!

陸有道目光空洞根本沒什麽眼神可言,但罪魁禍首祁萬貫估計是做賊心虛,頓覺頭皮發麻:“怎麽辦,他會不會跳上來報複我……”

郭判就看不上他那副怯懦樣:“能跳上來早跳上來了,還用等……”

唰!

啪!

“啊——”

咣!

咔嚓!

咣咣咣咣咣!

嘩啦啦——

一切發生得太快,幾乎是眨下眼睛,場面便成了一團混亂。

如果非要追根溯源,首犯必須是郭判的那句話。他說陸有道能跳上來早跳上來了,于是陸叔很配合地跳了上來,唰地騰空,啪地落梁,身後敏捷,姿态輕盈。奈何房梁已滿,非要再硬塞一個人的下場,便是本就已被擠到邊邊的杭明哲一邊尖叫一邊摔到地上。可房梁能撐住杭明哲,卻撐不住陸有道,于是咔嚓斷裂,新五人組齊齊摔落,然後,房子塌了一半,瓦片嘩啦啦往下落……

春謹然:“祁萬貫你不是封住他內力了嗎!”

祁萬貫:“他臉都成這樣了誰知道穴位移動到了哪裏去!”

祁萬貫:“郭判你不是說他不會跳上來嗎!”

郭判:“我怎麽知道一個能跳上來的人會在下面站了足足半柱香的時間!”

郭判:“三公子你沒摔壞吧?”

杭明哲:“現在才想起來問我是不是太遲了!”

杭明哲:“那個誰誰誰你無頭蒼蠅似的在幹嘛?”

裴宵衣:“你們到底把我的鞭子藏哪兒了!”

郭判:“床榻底下。”

祁萬貫:“我給換到前院雜物堆了。”

杭明哲:“我又給挪到了後院馬槽。”

裴宵衣:“……我遲早死在你們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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