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蜀中青門(五)

夕陽西下,落日的餘晖照進正堂,所到之處盡是漂亮的金紅色,唯獨身在其中的人們,被這日頭的最後一抹光亮,曬得更加昏昏欲睡。

就在春謹然準備去做第三個春氏美夢時,青長清終于回來了,然而只他一人,既沒有孫伯的攙扶,也看不見丁若水的身影。

“讓各位久等了,真是抱歉,”青長清一臉倦容,顯然剛剛陪診的一個多時辰也是耗心耗力,“今日晚宴設在清風臺,給丁神醫和春少俠接風洗塵,書路和裴少俠你們可以先過去,我帶春少俠先行安頓,随後就來。”

裴宵衣起身施禮,之後從善如流地離開大堂,仿佛早就等着主人家說這句話。

房書路同樣起身,但腳下卻未動,而是一臉擔心道:“長清叔,你想安排丁神醫和謹然賢弟住在哪處,告訴我,我帶他們去,你就好好在這裏休息。”

青長清有些猶豫,但一路從卧房走回大堂,已讓他腳步虛浮,這會兒,便嘆口氣,不再逞強:“也好。書路,那就麻煩你帶春少俠去流雲閣,然後吩咐下人将前院的馬車也帶到那邊安頓好。”

“放心吧長清叔,包在我身上。”說罷,房書路便大踏步往外走。

春謹然連忙跟上,可走沒兩步,可走沒兩步,才想起來自己還有位一去不返的至交呢,趕緊回頭問道:“青門主,丁若水……”

青長清知道他想問什麽,故而沒等他說完,便無奈笑道:“丁神醫非要親自給小兒抓藥煎藥,怎麽都勸不住,所以你看,我連孫伯都留給他使喚了。”

“原來如此。”春謹然微笑應着,轉身跟上了房書路的腳步。

然而,他的心裏卻不似表面這般風和日麗。

丁若水爛好人不假,但也沒矯情到連煎藥這種活都非攬自己身上的地步,畢竟青門大家大戶,最不缺的就是使喚下人。除非……有什麽原因讓他不得不事必躬親。

流雲閣是位于中庭東側的一幢二層小樓,與裴宵衣和房書路住的西側客房不遠不近地兩兩相望,中間則夾着中庭和少爺們的卧房。不過相比之下,流雲閣更顯清幽典雅,顯然丁若水通過自己的醫術讓青長清心甘情願地将他們奉若上賓。

半柱香之後,收拾妥當的春謹然在房書路的帶領下,抵達清風臺。

此時清風臺已絲竹悅耳,舞影婀娜,青長清端坐在上位,下面左右兩排桌案,左側由首至尾分別是三位婦人和一位青年,右側首端的三個位置空着,第四位開始依次是裴宵衣,之前屋頂偷看時見過的二公子青平,以及一位眉眼間與他有幾分相似但卻更顯年輕的男人,想來,應該是三公子,青風。

見春謹然和房書路到來,青長清連忙熱情道:“來人,快帶春少俠和書路上座。”

春謹然在丫鬟的帶領下,坐到了右側的次席,房書路緊挨着他,為第三席,春謹然了然,那距離門主最近的首位,是給丁若水留着呢。

正想着,孫伯從遠處趕了過來,一把年紀腿腳卻很是靈便,沒一會兒便來到青長清身邊,附耳低聲說了些什麽。

只見青長清先是皺眉,既然又緩緩舒展開,末了點點頭。孫伯會意,便很快又退了下去,仍然一路小跑,同來時一樣匆匆。然後春謹然看見青長清轉向自己,朗聲道:“丁神醫還在煎藥,怕是一時半會兒無法抽身,說是他的那杯接風酒,讓春少俠代飲。”

春謹然有些窘,這場面他還真沒遇見過,該說啥?難道舉起杯來一句“我先幹為敬”?

正為難着,就聽青長清繼續道:“丁神醫妙手仁心老夫深感佩服。雖有失待客之道,但既然神醫這樣講了,那春少俠,我青某在此先幹為敬。”語畢不等春謹然反應,直接舉杯,一飲而盡。

春謹然還能說什麽,趕緊舉杯,同樣豪氣幹雲。

在場的其他人見狀,也連忙跟上。甭管真心還是假意,這開杯酒下肚,原本還有的一絲尴尬氣氛便在琴聲舞影裏散得幹幹淨淨。所以說姜還是老的辣,三言兩語外帶一杯酒,便讓熱絡的氣氛在整個清風臺流動起來,一場賓主盡歡的晚宴,徐徐開幕。

在青長清的逐一介紹下,春謹然總算将青門之人認了個全乎——

左側由首至尾的三位婦人,分別是年近六十卻看起來十分硬朗的大夫人江氏,四十出頭但仍一臉英氣的二夫人林氏,三十左右柔弱嬌媚的三夫人元氏,而在末尾的油頭粉面的青年,則是大夫人的侄子,江玉龍。右側這邊同春謹然想的一樣,除去裴宵衣和房書路,剩下年紀稍長一些棱角也更加分明的是二公子青平,年輕一點眼角眉梢皆帶些輕佻之氣的是三公子青風。

起初大家只是聊一些不痛不癢的閑篇,雖然偶爾話不投機,也可以一笑而過——

青風:“春少俠和丁神醫真人不露相啊,按說如此身懷絕技,不該在江湖上沒名沒號啊。”

青平:“三弟素來身體康健,所向披靡,若真與各路神醫相熟,才是怪事吧。”

青風:“二哥似乎話裏有話?”

春謹然:“我可不是什麽神醫,我只是……”

裴宵衣:“素喜結交江湖好男兒,三少爺不認識他,怕是蜀中路途艱險,春少俠還沒來得及随風潛入夜。”

春謹然:“呵呵。”

房書路:“這清風臺……真美哈。”

如此這般的“和樂融融”,一直持續到二夫人林氏提起小公子青宇的病——

“老爺,丁神醫應是已經查出宇兒的病因了吧,否則也不會這般幹淨利落地開方抓藥。”

林氏這話其實沒什麽問題,而且聽起來滿是關切,故而她剛說完,三夫人元氏便接口:“是啊,如果真的查出病因,痊愈有望,那可是天大的喜事,老爺您別瞞着我們,說出來讓大家一起高興嘛。”

元氏長得千嬌百媚,那說話的語調也仿佛帶着鈎子,勾得人渾身酥麻,心癢難耐。

青長清明顯很受用,加上丁若水那邊确有好消息傳來,故而臉上的笑意止不住想往外漾,但為了在外人面前維持住青門門主的威嚴,還是輕咳一聲,故作鎮定,結果剛咳完還沒來得及鎮定開口,就被大夫人江氏搶了先——

“老爺還是不說清楚得好,免得有人擔心竹籃打水一場空,又搞其他小動作。”

氣氛便是在這裏陡然轉向了奇怪的地方。

先是青長清,尚未出口的話卡在喉嚨裏,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非常下不來臺。

接着是元氏,柳眉輕蹙,一副西子捧心狀:“大姐這話可讓人傷心了,自打宇兒生病,青門上上下下哪個不是盼着他早點好起來,我這做姨娘的更是恨不能替他生病受苦。誰要說他不盼着宇兒快點好,那簡直是喪天良。”

元氏的話沒換來江氏的回應,倒換來林氏的冷哼:“三妹不必如此,我們都知道你心善,巴不得宇兒趕緊痊愈,好繼承青門這大片家業。”

元氏似被戳到痛處,杏眼微微眯了一下,不過很快,她便轉向青長清,哀怨撒嬌:“老爺,你看二姐,明明是她想讓自己兒子繼承青門,卻偏話裏話外編排我的不是。”

本來還挺高興的青長清,聽到此處已然有了怒容,但礙于有客人在,不好發作,只能簡單斥道:“都少說兩句!”

元氏和林氏閉上嘴,不再言語。倒是大夫人江氏,絲毫不受影響,一口菜一口湯地細嚼慢咽,淡定從容。

春謹然偷偷去看青平和青風,兩位公子似乎對娘親們之間的口舌之争毫不關心,前者低頭吃得認真,看不清眼底的表情,後者饒有興味地欣賞着舞女曼妙的身姿,那眼神仿佛正在将對方的衣服一件一件剝掉。

所以說,家大業大有什麽好呢?春謹然在心底嘆口氣。運氣好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但大部分,都只會像青門這樣,争名分,争恩寵,争地位,争家産,而本就不甚濃厚的親情便在這明争暗鬥中,消失殆盡。

一頓飯吃得跌宕起伏,好在青門的廚子非常不錯,菜肴色香味俱全,所以雖然耳邊吵些,但春謹然的五髒廟,着實得到了溫暖安慰。

回到流雲閣時天色已暗,不過二樓的燭火卻分外通明,春謹然一直不太踏實的心總算落了地,嘴角上揚,放棄正門,足下一點,直接從二樓窗戶躍入。

正大快朵頤的丁若水被突然飛進來的人吓個半死,一大口雞腿沒怎麽嚼呢就囫囵吞入,險些噎死,連灌好幾杯茶水才順下去,末了沒好氣道:“你有病啊,有門不走走窗戶!”

顯然,丁神醫是真急了。

不過春謹然不怕,兔子急了咬人,可丁若水急了,還是個軟包子,故而好不厚道地哈哈大笑,笑夠了,才問正題:“青宇到底生的什麽病?”

丁若水也是個好騙的,被這麽一帶,就忘了致命雞腿,主動湊過去壓低聲音道:“不是生病,是中毒。”

“中毒?!”

“你小點聲!”

“……你好像比我聲音還大。”

如此這般,兩位少俠将腦袋靠得更近了,開始嘀嘀咕咕。

春謹然:“你能确定嗎?”

丁若水:“絕對能夠确定。”

春謹然:“那是什麽毒?”

丁若水:“不知道。”

春謹然:“你剛不是還說絕對能确定嗎!”

丁若水:“我是說,我絕對能确定是中毒,但究竟什麽毒,還要待他喝下我開的湯藥之後再看。”

春謹然:“你開的不是解藥?”

丁若水:“半解半試探。”

春謹然:“不懂。”

丁若水:“能緩解他現在的症狀,保住一口氣,但不能去根,然後我又少少地加了幾味特殊藥材,不管他之後嗜睡嘔血還是內耳流膿,我都可以通過症狀來判斷毒物的方向。”

春謹然:“你是說他之後可能嗜睡嘔血內耳流膿?”

丁若水:“不會三管齊發,只會出現一種症狀。”

春謹然:“他都已經病入膏肓了……”

丁若水:“惡疾只能烈法治。”

春謹然:“千萬別讓青門的人知道,尤其是青長清和大夫人。”

丁若水:“我懂,可憐天下父母心,兒子都這樣了,交到我手裏本是為治病,我卻又讓他受苦嗚嗚嗚……”

春謹然:“神醫,你剛才不是這個表情。”

丁若水:“剛才光想着如何解毒了嗚嗚嗚……”

春謹然:“所以是才想起來人家孩子可憐嗎!”

青宇不是生病,是中毒,這就解釋了為何丁若水堅持要親自抓藥煎藥,因為很可能,這下毒之人,就在青門。

但讓春謹然沒想到的是,丁若水不光沒告訴青長清自己又給他兒子二次投毒,甚至連他兒子中毒這件事,都沒講。按照丁若水的說法,如果幕後黑手就在青門,那麽現在說出青宇不是生病是中毒,很可能會讓對方意識到“青宇有救”,那麽不管對方是狗急跳牆還是又生一計,對眼下的治病救人都沒有好處,所以莫不如讓幕後黑手以為他和之前那些“庸醫”一樣,都以為青宇只是生病,所謂煎藥,也不過是徒勞罷了。

“我發現,你比剛和我認識的時候長進許多嘛。”友人的細密心思,讓春謹然倍感意外。

丁若水卻羞赧一笑,好不謙虛:“總與你在一塊,想不聰明也難。”

春謹然窘,嘴巴張了又閉,閉了又張,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以後誇人別這麽直白,太難往下接了!”

是夜,涼風徐徐,月朗星稀。

春謹然在床上翻來覆去難以入睡,原因無他——太潮了。明明沒有下雨,但哪哪兒都好像帶着水汽,無論被子還是床榻,都好像是濕潤的。蜀中的濕氣對于習慣了幹燥北方的人來講,确實需要适應。

但平心而論,這青山環繞的幽靜之地,确實是生活的好地方。別的不講,光那一呼一吸間的浸潤舒展,便足夠讓人心曠神怡。

隔壁傳來均勻的呼吸聲,勞累一天的丁神醫想必已酣然入睡。春謹然蹑手蹑腳地走到窗口,一個縱身,人已來到院中——不是他不願意走門,而是窗口如此方便,誰還要舍近求遠呢。

流雲閣沐浴在月色下,宛如一位安靜柔美的女子。

但此刻,春謹然要同她暫時告別,為了另一位溫和俊朗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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