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蜀中青門(六)

通常春謹然夜訪江湖男兒,都盡量挑男兒們準備歇息卻又尚未歇息之時,但總是有一些男兒們入寝較早,故而我來君已睡我入君已倒的情況時有發生。當一個江湖客在熟睡時察覺房內有人,十個裏有九個會二話不說拔刀相向,也正是這般一次又一次的磨煉,造就了春謹然一身獨步武林的好輕功。

然而房書路,恰恰是那十個中特殊的一個。

房少主酣然入睡,又被近在咫尺的呼吸撩醒,睜開眼,就見到一張垂涎欲滴的大臉。可房少主也堪稱奇人,距離如此之近竟然鎮定自若,沒有亂喊亂叫或者張牙舞爪,只是直挺挺躺在那裏緊張地咽了兩下口水,然後便借着皎潔月光認出:“謹然賢弟?”

“書路兄,嘿嘿。”春謹然朝對方露出“憨厚”笑容,然後直起腰,後撤兩步,轉身不着痕跡地擦掉口水同時走到桌子旁邊坐下,一本正經道,“長夜漫漫,無心睡眠,你我二人,秉燭夜談,豈不快哉?”

終于從某種詭異的壓迫感中解脫出來的房少主,掙紮坐起來,一臉蒙圈和為難。他想說長夜漫漫,正好酣眠,一張大臉,近在眼前,豈有此理!可多年的家教讓這話在嘴邊打轉幾圈,就成了:“謹然賢弟……睡不着嗎?”

“是啊,”春謹然佯裝嘆息,然後泰然自若地點燃蠟燭,“這蜀中又潮又濕還多蚊蟲,實難入睡。”

房書路用力眨了好幾下眼睛才總算适應了突如其來的滿室明亮,然後吶吶道:“剛晚宴上你不是還和長清叔說,蜀中氣候宜人,簡直人間仙境嗎?”

春謹然:“……”

房書路:“……”

春謹然:“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房書路:“呃,蜀中氣候太多變了?”

春謹然:“正是!”

房書路:“呼……”等等,為什麽修臺階的永遠是自己!

如果“見不得別人尴尬”是一種病,那房書路一定病入膏肓。甭管是敵是友,也甭管善惡黑白,反正只要見到有人處于尴尬境地,他就想上去幫一把。多數時候,也就是一兩句話打個圓場,但也有那“尬臺高築”的,他得傾盡畢生所學才能修個入雲之梯,萬一不幸,碰上“尬比天高”的,那對不住,他只有假裝失憶開啓諸如“今天天氣不錯你看那烏雲多麽美不勝收”這樣的新話題。

春謹然碰見過脾氣好家教嚴守禮節的,但房書路在這些人中間,也絕對鶴立雞群。謙謙公子四個字,就是為這人準備的,加上那劍眉星目的俊朗面容,真是讓人心馳神往不能自已。

“書路兄,這夜風和煦,你不用把被子抓那麽緊,”春謹然說着倒了兩杯茶,沖着房書路微微一笑,“你若不喜飲酒,咱們以茶代酒,來,過來嘛。”

房書路情不自禁……把被子抓得更緊了。

春謹然有些委屈,雖然第一次夜談,事主有些防備是正常的,但天地良心,他這麽多年都秉承君子之交,絕不越雷池半步,況且他對于房書路來講又不算生人,兩個時辰前剛一起吃過飯飲過酒嘛,這般防備真是讓人傷心。

縱使房書路家教再好,也無法理解春謹然所言所想,他只覺得眼下的場景實在不可理喻,而且這不可理喻中,還帶着一絲似有若無的……可怖。突然,房書路眼睛一亮,似想起了什麽救命稻草,當下擡手,咣咣咣砸起床榻內側的牆壁!

春謹然吓了一大跳,連忙道:“書、書路兄你怎麽了?我沒幹啥啊你不要這樣咱們都是做客的不能這麽對待主人家的牆——”

“原來春少俠知道自己是客人。”

突如其來的聲音讓春謹然渾身一激靈,下一刻,裴宵衣如鬼魅般的身影已經出現在他的面前。

“你、你怎麽進來的!”春謹然說不清自己現在什麽心情,就覺得渾身哪裏都火辣辣的疼!都被抽出陰影了嗷嗚!

裴宵衣聳聳肩:“春少俠怎麽進來的,我就怎麽進來的。”

春謹然不自在地挪挪屁股,仿佛椅子上有刀尖:“大半夜的你不睡覺,來這裏幹嘛?”

裴宵衣緩緩勾起嘴角:“長夜漫漫,無心睡眠,三兩同好,秉燭夜談,豈不快哉?”

春謹然眯起眼睛,心裏大概猜到了七八分:“你讓他敲的牆?”

裴宵衣坦然點頭:“青宇公子尚未痊愈,若此時旗山派少主再出事,青門可就雪上加霜了。作為朋友,豈有坐視不管的道理。”

春謹然不滿:“書路兄能出什麽事!”

裴宵衣挑眉:“你心裏清楚。”

春謹然:“我不清楚!”

裴宵衣:“先把口水擦幹再說。”

春謹然:“我就流了怎麽着!”

裴宵衣:“……無恥!”

春謹然:“哎我就無恥了怎麽地!你抽我呀!”

啪!

春謹然:“我讓你抽你就抽啊你還有沒做原則——”

啪!

春謹然:“啊啊啊——”

“裴少俠,謹然賢弟,不要這樣,你們看今夜的月色……”

春謹然、裴宵衣:“閉嘴!”

直到友人們消失在茫茫夜色,房少主還有些恍惚。他不知道春謹然今夜到底是來幹嘛,就像他不知道為何裴宵衣要在飯後交代如果夜裏遇見春謹然,記得敲牆。

臨行前父親曾多次叮囑,江湖險惡,萬事小心。

險惡嗎?他倒沒覺得。就是……太他娘的奇怪了!

論屋頂跳舞,春謹然是有絕對自信的,這不,跑沒兩三間房,裴宵衣已經被他甩在後面。春謹然索性回頭沖對方露齒一笑,洋洋得意:“你是追不上我的,放棄吧。”

本以為對方會氣急敗壞,可沒想到,裴宵衣竟然真的停了下來,不僅如此,還收起了鞭子!

春謹然不自覺停住,愣愣道:“怎麽了?”

裴宵衣将兩手一攤,溫和道:“咱倆聊聊吧。”

春謹然下意識咽了下口水:“呃,咱倆有啥好聊的,就這麽你追我趕的……多快樂啊……”

“那多單調,”裴宵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燦若星辰的眸子在月光下閃啊閃,“不如下盤棋。長夜漫漫,無心睡眠,你我二人,秉燭對弈,豈不快哉?”

“但是……”春謹然猶豫半天,終于心一橫,正所謂牡丹花下死,做鬼越風流,“去你那兒還是去我那兒?”

“我那兒吧。”裴宵衣笑,笑醉了夜風,也笑醉了春謹然的心。

這朵牡丹,真好看。

就這樣,兩個人來到了裴宵衣的房間,棋盤是現成的,上面的棋子甚至還維持着白日裏裴宵衣同房書路的戰局。春謹然執白子,裴宵衣執黑子,于是各撿各的棋子,一時間屋內好不安靜。

春謹然以為裴宵衣邀自己下棋只是個幌子,定是另有所圖。畢竟從相識到現在,他倆之間的氣氛都談不上友好。可不料将棋盤撿幹淨之後,裴宵衣竟真的與他對弈起來,那叫一個神情專注,那叫一個心無旁骛,弄得春謹然都不再好意思賊眉鼠眼四處亂看。

隔壁的房書路剛要再次入眠,卻又被棋子落盤的聲音吵醒,他無語望頭頂,生無可戀地腦補着牆壁另一側的場景——不抽了改下棋?下完棋再抽?邊抽邊下棋?!

世道太複雜,他有點思念旗山派的紅牆綠瓦。

“你是看見好看的男人,就控制不住想往上貼嗎?”

靜默對弈至中局,就在春謹然再支撐不住眼皮馬上就要睡死過去的時候,忽然聽見裴宵衣問。

因為困得太恍惚,春謹然沒有捕捉到對方話中的情緒,擡眼時,男人已一派自然,他只能往壞處想,故而沒好氣道:“下棋就下棋,幹嘛又冷嘲熱諷。”

裴宵衣卻一臉無辜:“我是真心求教。”

春謹然眯起眼,懷疑地打量他,半晌,也沒看出什麽破綻,索性實話實說:“長得好看的,誰不願意多看兩眼,只不過你們願意看女人,我願意看男人,礙着誰了。”

裴宵衣挑眉:“單單是看?”

“廢話,當然能結交更好,”春謹然白他一眼,随後又正色起來,“不過僅此而已,斷沒有其他龌龊之事。”

裴宵衣點點頭:“也沒人從你。”

“你這話我就不愛聽了,”質疑他的愛好可以,不能質疑他的魅力,“茫茫江湖,三教九流,有喜歡桂花糕的,就有喜歡糖葫蘆的。沒人從我?多少次我差點兒被生撲!要不是我坐懷不亂潔身自愛,早被羊入虎口辣手摧花了!”

裴宵衣:“……”

春謹然:“你輕點捏,那顆棋子……好像已經有裂紋了……”

裴宵衣:“……”

春謹然:“也、也不用找鞭子!我懂,我懂!我之前的話全部收回,重說!呃……對,忘掉那些,記住這句就行,我春謹然,君子愛男,處之有道!”

笨嘴拙腮不怕,笨嘴拙腮還非要在口舌之争裏占上風占不着就憋着抽人是個什麽追求!

“丁神醫,也是這麽認識的?”

就在春謹然滿腔控訴無處發洩時,裴宵衣非常自然地續接了前文。

春謹然還郁悶着呢,便随口道:“對!他可比某些人性格好多了,一聽我想聊天,便說自己也悶着呢,于是我倆以茶代酒,暢談到天亮,那之後就成了好友,這一晃都多少年了。”

裴宵衣聽得認真,然後道:“都叫他神醫,可江湖上沒怎麽聽過這名號。”

“他做好事不留名的,”春謹然擺擺手,“而且也不是專治大人物,而是看見就治,有人求就治,根本來者不拒。”

“原來如此。”裴宵衣點點頭,繼而關切地問,“那青宇公子的病因,查出來了嗎?”

“查出來……”春謹然說到此處忽然停住,擡頭去看裴宵衣,後者神情自若,并沒有什麽不妥。但最終,春謹然還是決定留一手,意味深長道,“查出來了,可是不能告訴你。”

不想裴宵衣卻面露微笑:“查出來就好,這樣便可以對症下藥了。”

春謹然眯起眼,企圖從對方的臉上捕捉到哪怕蛛絲馬跡,但是沒有。

盯着棋盤思考了半晌的男人終于又落下一子。随着這子落定,他輕蹙的眉峰舒展開來,然後春謹然看見他擡起頭,定定地望向自己:“該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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