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若水小築(三)

馬夫輕車熟路,将原本要走七八天的山路愣是縮短成了五天,之後進入平原,離開了馬夫的丁若水和春謹然仍是一路狂奔,終在第十日,抵達若水小築。

若水小築是丁若水的起居之地,一派蔥翠綠意,恬靜悠然,正所謂——

小築清溪尾,

蕭森萬竹蟠。

庵廬雖逼仄,

庭戶亦平寬。

摘果觀猿哺,

開籠放鶴盤。

澹然還過日,

無處著悲歡。

“每次來你這裏,不管心中多少煩惱,都好像能在頃刻之間靜下來。”春謹然從馬車上下來,看着這一方天地,不無感慨道,“遲早,我也要把春府搬到這樣的地方。”

丁若水笑,卻不信:“無絲竹無酒肉,太清心寡欲了,你才待不住。”

春謹然歪頭想想,覺得也有理,遂放棄辯駁。

丁若水見怪不怪,轉身進門去叫自家徒弟幫忙擡人:“琉璃,我回來了——”

琉璃本是附近山上的野孩子,父母雙亡,整日靠打獵和野果充饑,後誤打誤撞救了誤入捕獸陷阱的丁若水,丁神醫為報恩,索性帶他回了若水小築,一晃已八年。起先丁若水只是可憐他,想給他一個栖身之地,可後來發現這孩子實在聰慧,不學些什麽委實可惜,便将自己的醫術傾囊相授。不過琉璃聰明歸聰明,卻總靜不下心來,故而盡管丁神醫傾了囊,他卻只接住了幾捧。

一連喚了幾聲,要是往日,那機靈鬼早出來了,可今次不知為何,遲遲不見人影。

“上山采藥了?”丁若水一邊疑惑地自言自語,一邊往門口屋檐底下立着的大水缸處走。

哪知剛走一步,就被春謹然以極大的力氣猛地拉了回來!

丁若說吓一跳:“怎麽……”

“噓——”春謹然示意他噤聲。

丁若水連忙聽話閉嘴,同時看着春謹然小心謹慎地俯下身子跪到地上,臉貼近地面,那叫一個目光如炬全神貫注,這陣勢要是被附近的野狗看見,估計都不敢再來争地盤。

良久,春謹然終于勘察完畢,一直連大氣都不敢出的丁神醫見他起身,立刻小聲詢問:“發現什麽了?”

春謹然警惕地眯起眼睛,聲音壓得很低:“兩個人的腳印,往門裏去的,一深一淺,一大一小,一個會武功一個不會,一個年長一個年幼,如果年幼且淺小的腳印屬于琉璃,那麽另外一個人是誰?”

丁若水:“等等……”

春謹然:“腳印有序并不雜亂,說明琉璃并沒有驚慌失措,那麽只有一個可能,來人劫持了他,逼着他進了屋子!什麽樣的人會這樣做……”

丁若水:“等等!”

春謹然:“不能等,現在情況很危險!”

丁若水:“并沒有!”

春謹然:“那你怎麽解釋這個腳印!”

丁若水:“我家就不能來客人嗎!”

春謹然:“你不能什麽事情都往好的方面想!”

丁若水:“不是我這樣想,是水缸告訴我的!”

春謹然:“水缸告訴你你就信嗎!”

丁若水:“……”

春謹然:“呃,慢着,水缸是誰?”

這真是一個好問題。

丁若水深吸口氣,又慢慢呼出,強迫自己洋溢出一張笑臉,然後擡手指指屋檐底下:“喏,就是這位仁兄。”

水缸兄,人如其名,上寬下窄,缸壁厚實,與江湖上千百戶人家使用的儲水工具并無二致,此刻正盛滿了幹淨的清水,上浮幾片殘破竹葉,随風輕輕漂動。

春謹然黑線,沒好氣道:“你是說這口缸告訴你家裏來客人了?”

丁若水氣定神閑地點頭:“看見上面漂的竹葉沒,如果有客人來,琉璃便會放竹葉到缸裏,就像現在這樣。”

春謹然還是不服:“你怎麽知道這竹葉不是被風吹過來的。”

丁若水微笑:“琉璃說你一定會這樣質疑,所以與我約定不放整片而是放正好撕成一半的竹葉,你仔細看看那上面漂着的竹葉是否都為半片?”

春謹然磨牙:“我就知道是那家夥出的馊主意,他那點機靈勁兒都用到沒用的地方了。”

丁若水不認可:“哪裏沒用,要不是這招,你今天又得折騰。”

春謹然:“什麽叫又!”

丁若水:“上次就是!不分青紅皂白把我家從裏到外查了個底朝天!”

春謹然:“哪裏不分青紅皂白!院子裏忽然出現了大雁屍體,難道不可疑嗎!”

丁若水:“對,可疑,所以你一番徹查之後破案了,告訴我是大雁飛太久,最後累死了。”

春謹然:“……真相嘛,哪能盡如人意。”

丁若水:“呵呵。”

春神探懷疑好友在青門期間特意去跟馬車裏躺着的那位學習了怎麽笑,而且是專挑最欠揍的那種學的。

既然是有客來,想必琉璃不會有什麽危險,但又為何任憑呼喚也不出來?

帶着這種疑惑,丁若水和春謹然盡量放輕腳步,走進若水小築……

“真的這麽有趣?”

“當然,我們承接各種事務,與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上至武林盟主,下至游街乞丐,保你不出一年,閱盡江湖百态!”

“現在的江湖不是沒武林盟主了嗎?”

“你太天真了!表面上當然大家都不提了,但其實仍有幾只隐形的手,他們随便動動,江湖就能掀起血雨腥風!”

中庭樹蔭下,兩個腦袋湊在一起,仿佛正密謀着足以颠覆江湖的大事。

“幾只?”

“嗯?”

“這樣的手有幾只?”

“雲中杭家、夏侯山莊當然算,天然居勉強可以擠入,剩下寒山派、暗花樓、玄妙派這些雖也有點名氣,但還差得很遠。”

“萬貫樓算嗎?”

“哎喲不要這樣比啦,我們和他們不是一個路數的。”

“你們什麽路數?”

“哪管江湖風雲變幻,我等只願家財萬貫!”

“萬貫了嗎?”

“……”

“你看起來很窮的樣子。”

“少年郎,苦盡才能甘來,先苦後甜懂不懂?而且我們萬貫樓雖為逐利,但其實更講究兄弟義氣,不然為何兄弟們吃糠咽菜也要跟着我!”

“他們傻。”

“……”

“兵窮窮一個,将窮窮一窩。”

“……”

“我還是跟着師父吧。”

“好徒兒!”聽了半天的丁若水熱淚盈眶,情不自禁撲了過去。

琉璃吓了一跳,轉身本能一躲。

丁神醫沒撲着自己徒兒,倒把祈萬貫抱了個滿懷。

祈樓主受寵若驚:“這、這位兄臺不用如此熱情……啊,春兄也回來了啊……真不好意思,你看,我就是這麽招人喜歡……”

春謹然已經從初見故人的意外中恢複過來,所以這會兒很體貼地沖對方笑笑:“沒事,你開心就好。”

丁神醫慢了好幾拍才反應過來,自己抱錯了人,連忙撒開。

祈樓主寂寞許久初得溫暖,竟有些戀戀不舍,不過一看對方那稱不上友善的眼神,還是輕嘆一聲,任佳人遠去。

春謹然沒工夫體會祈萬貫的細膩心思,只奇怪道:“話說回來,你怎麽會在這裏?”

祈萬貫聞言終于正色起來:“當然是前來尋春兄你啊!”

春謹然有點蒙:“此話怎講?”

祈萬貫一拍他肩膀,既親熱又有些責怪道:“不是答應了加入萬貫樓嘛,那就不要到處亂跑啊,要不是你的家丁告知,我還真不知到哪裏找你!不過來這裏才知道,所謂做客也是托詞,你其實是與這位丁兄出門辦事了,沒轍,我只好在這裏傻等呗。”

春謹然出門前,确實同下人講,若有人找他,便說他去丁若水這裏做客了。畢竟去給青宇治病是青門的私事,青長清未必希望對外宣揚。所以前去找他的祈萬貫被這樣搪塞,是意料之中的事。但問題是——

“我什麽時候答應加入萬貫樓了?!”

祈萬貫愣住,好半晌才道:“你不是回了我一首詩嗎,詩中言辭懇切地表明了你想加入萬貫樓的決心,看得我心潮起伏,不能自已!”

“不不,你先等一等再已,”春謹然緊張地咽了下口水,“我是回了你一首詩不假,但好像和你說的……有點出入。”

“怎麽會!”祈萬貫激動起來,生怕好不容易招入的悍将跑掉,連忙吟道,“洞裏無雲別有天,桃花如錦柳如煙。仙家不解論冬夏,石爛松枯不記年。難道春兄回的不是這首?”

“……”春謹然這下是真的想不通了,“詩沒錯,但你是怎麽從中看出我想加入貴派的決心的?”

祈萬貫昂首挺胸:“春兄可否一句一句吟來?”

春謹然:“洞裏無雲別有天。”

祈萬貫:“萬貫樓別有洞天。”

春謹然:“桃花如錦柳如煙。”

祈萬貫:“樓主兄弟盡是大好青年。”

春謹然:“仙家不解論冬夏。”

祈萬貫:“加入萬貫樓後不論江湖風雲變幻。”

春謹然:“石爛松枯不記年。”

祈萬貫:“我也要為它賣命到海枯石爛。”

春謹然:“……”

祈萬貫:“有毛病嗎?”

春謹然:“沒毛病。祈兄真乃文采飛揚。”

祈萬貫:“春兄過獎過獎。”

春謹然:“呵呵。”

祈萬貫:“嘿嘿。”

圍觀全程的丁若水後退一步,悄悄将徒弟拉到自己身邊,語重心長地告誡:“琉璃,記住,以後與人說話也好,通信也罷,能用大白話說清楚的,千萬別拽文。”

琉璃似懂非懂,但從“春兄”痛苦的眼神中體味到,師父說的,應該是好話。

大約過了一炷香的時間,祈樓主總算接受了自己會錯意這個悲傷的事實,而春謹然也才想起來,若水小築外面還晾着一位裴少俠。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祈萬貫毫無意外地被抓去當了壯勞力——

“別看他瞧着瘦,還真沉。”祈樓主死死擡着裴宵衣一只腳,無比吃力。

春謹然擡着另外一只腳,也非常認同:“都不知道肉藏哪兒了。”

與琉璃合力托着肩膀的丁若水好心幫裴少俠解釋:“未必是肉多,有些人天生骨架重,這樣的人就算死了變成骷髅,也是沉的。”

祈萬貫囧:“我感覺裴少俠不會喜歡這個比喻。”說完他忽然想到另外一個問題,“你們不是外出辦事麽,怎麽辦完事倒擡着他回來了?是事情與他有關?還是意外碰見了他?話說回來,他到底因何昏迷?”

春謹然黑線:“你的問題會不會有點多?”

祈萬貫不好意思地笑笑:“職業習慣,職業習慣。”

祈萬貫的說法倒是提醒了春謹然,待到将裴宵衣安置好,他便将祈萬貫帶出屋子,拉至一處僻靜地。

見慣了風浪的祈樓主馬上了然:“春兄有事?”

春謹然點點頭:“你剛才問的問題我沒辦法回答你,因為會牽扯到別人,但我卻希望你能幫我弄清一些問題,不知是否可以?”

“當然,”祈萬貫想都不想,“我就是靠這個吃飯的,別說你不回答我的問題,就算你騙我,也無所謂,我們之間的感情好壞絕不會影響萬貫樓的辦事效率!”

春謹然十分贊許:“好樣的!”

祈萬貫笑得謙虛而憨厚:“有錢能使鬼推磨嘛。”

春謹然:“……”

祈萬貫:“春兄到底想弄清什麽問題?”

春謹然搖搖頭,忘掉祈樓主深刻的“自我評價”,正色道:“我想知道裴宵衣和天然居的底細。一,裴宵衣與天然居到底是個什麽關系。二,天然居的靳夫人又是個什麽樣的人。”

“裴宵衣的底細不難弄清,”祈萬貫說着,有些困惑地皺眉,“靳夫人就更簡單了,全江湖都知道她是個寡婦,似乎被男人傷害過,所以也不太喜歡男人,也正因如此天然居都是女眷……”

“江湖上都知道的事情當然不用你祈樓主出馬,”春謹然打斷他,“我想知道的是,江湖上全都不知道的。”

祈萬貫:“具體哪方面?”

春謹然:“全部。”

祈萬貫:“裴宵衣和靳夫人?”

春謹然:“還有天然居。”

祈萬貫:“這可是個危險活兒。”

春謹然:“我知道,但是我确實也沒多少錢。你看能不能看在我們兩個的交情上……”

祈萬貫:“一千兩行嗎?”

春謹然:“這個真沒有……”

祈萬貫:“那就一百兩。再低我确實不能幹了……”

春謹然:“不用再低了成交!”

祈萬貫:“合作愉快,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春謹然:“那個,我能多嘴問一句嗎,貴派上次不是剛從杭家得了大把銀子,怎麽感覺還是很缺錢的樣子……”

祈萬貫:“唉,福之禍所伏啊。前腳剛接了杭老爺銀子,後腳夏侯老爺就來信讓我們幫忙尋找他家被盜的古董花瓶。”

春謹然:“花瓶沒尋着?”

祈萬貫:“怎麽可能,我是誰啊,不出三日,花瓶到手!”

春謹然:“那不是好事嗎?”

祈萬貫:“然後我手一滑就……”

春謹然:“所以花瓶在竊賊手裏毫發無損到你手裏就粉身碎骨了?”

祈萬貫:“我也不是故意的!可那夏侯山莊不依不饒,我只好破財免災,我這心裏苦啊——”

風吹樹影動,夾着樹葉的沙沙聲。

春謹然迎風遠眺,他無法體會祈樓主的苦楚,但總覺得自己的一百兩銀子八成要打水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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