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若水小築(四)

祈萬貫是個行動派,既然接了買賣,轉天便來告辭。這本在春謹然的預料之中,但不想,一同來告辭的還有琉璃。

往日春謹然見到琉璃,雖驚訝于少年的早熟世故,卻也無奈于少年的粗野邋遢,據丁若水說他給琉璃置辦了不少新衣衫,可琉璃就喜歡自己當年漫山遍野瘋跑時的那件,破破爛爛不說,還灰突突的,可人家洗吧洗吧,補吧補吧,一年四季舍不得脫。弄得春謹然不止一次問丁若水,你是咋琢磨出來給這位取名琉璃的,簡直就是赤裸裸的欺騙!

不過今日,站在正廳中央的少年卻一襲白衣,臉也洗得幹幹淨淨,從頭到腳透着一股清爽不說,連稚氣也脫去幾分。

“決定了?”丁若水問得溫和,不像一個即将失去徒弟的師父,倒像是欣慰孩子終于長大的長輩。

“是的,”琉璃站在那裏,眼睛清亮得像一汪湖水,“天下之大,我想出去看看。”

丁若水贊許地點點頭:“有目标就是好的。人活一世,總要有點自己想做的事,為師只懂岐黃,你卻并不喜此道,如今尋着了自己要走的路,為師替你高興。”

琉璃定定看着丁若水,忽然,撲通一聲跪到地上:“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以後不管琉璃走到哪兒,師父永遠只有一人!”語畢就是咚咚咚三個響頭。

春謹然看呆了,在他的印象裏琉璃何曾這般有有禮過,從來都是直呼丁若水的大名,弄得他好幾次忍不住勸好友,幹嘛非上趕着收這麽個沒良心的徒弟。

丁若水也沒料到少年忽然性情大變,他本來是準備走個過場,便送走這個名義上的徒弟,可少年這麽一跪一磕,倒真讓他生出許多不舍,畢竟朝夕相處了八年,一想到往昔種種,眼淚便開始在眼眶裏打轉:“你這孩子幹嘛這樣,嗚嗚嗚,讨厭……記住啊,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與人為善,善莫大焉嗚嗚……”

琉璃原本也有些動容,一聽後面這幾句,立刻頭一扭,白眼一翻,這個師父與我無關。

春謹然也聽不下去,方眼全場,就丁若水一個軟柿子,就這還教育別人呢,保護好自己周全就謝天謝地了:“行了行了,你徒弟精得都能位列仙班了,肯定能理解你的諄諄教誨。”

丁若水仍在哽咽,但從表情上看是聽進去了春謹然的話。

“被肯定”的少年郎卻不太開心,斜眼瞟了一下春謹然,分明在說——怎麽着,明褒暗貶?

春謹然也不甘示弱,無辜攤手——如果誠實是一種罪,那我真該千刀萬剮。

自認局外人的祈萬貫不好出聲,但滴流亂轉的小眼睛可沒錯過每一波洶湧的暗流。丁若水的不舍是真的,琉璃的感恩也是真的,春謹然的好走不送是真的,自己的求賢若渴也是真的。但,他本意是求個好使喚的青瓜蛋子,現在好像來了個人參果……

天朗氣清,萬裏無雲,沒有陰霾來增添傷感,沒有細雨來烘托惆悵,送別的好日子。

一行人來到小築門外,祈萬貫與琉璃翻身上馬,最後一次拱手告別。

丁若水已無話可叮囑,唯有滿心祝福。

春謹然卻個性使然,難忍疑惑,最終一問究竟:“琉璃,昨日我與若水剛進院時,你不是因為萬貫樓太窮,拒絕了祈樓主的邀請嗎,怎麽剛一夜,就變了主意?”

琉璃挑眉反問:“一夜還不夠思考嗎?”

春謹然皺眉:“所以你思考出什麽了?”

琉璃眨眨眼:“兵窮窮一個,将窮窮一窩,那就換将好了。”

春謹然:“……”

琉璃歪頭,一派天真無邪:“琉璃軒這個名字怎麽樣?”

春謹然拒絕評價,而是轉向祈萬貫,擡頭抱拳,真心道:“祈樓主,保重。”

馬背上的祈萬貫彎腰一把握住春謹然的手:“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嗎?!”

春謹然堅定地把祈樓主的手指頭一根一根掰開,末了送上一個溫暖微笑:“貨已售出,概不退換。”

送走了祈萬貫和琉璃,丁若水整個下午都有點低落。春謹然理解他的心情,所以也沒有打擾,只靜靜陪着。但即便如此,丁若水也沒有忘記給裴宵衣煎藥。

“你是說他明天就可以醒?”春謹然原本只是安靜地給滾着湯藥的泥爐扇風助火,忽然聽見丁若水這樣講,有點意外,“這麽快?”

丁若水沒精打采,但仍耐心解釋道:“他身體裏的毒本就控制在一個穩定的水平內,雖然現在沒再吃那種克制的藥,但我用銀針封穴法也可以達到相似效果,再配以清淤毒的湯藥,可以讓他的身體狀況暫時平穩下來,平穩了自然會蘇醒。不過只可惜,到現在仍不知他所中何毒,一旦銀針封不住,體內的毒再次複發……”

春謹然連忙追問:“他會怎麽樣?”

丁若水猶豫再三,還是說了實話:“會死。”

之後的藥廬安靜下來,兩個人都沒再說話,直到丁若水把煎好的藥倒到碗裏。

“我去送吧,”春謹然自告奮勇,“早上已經切過脈了,這會兒又不用再切,你累了半天,回屋休息吧。”

“行,”丁若水難得的沒有推辭,不過還是多叮囑一句,“如果他提前醒了,你千萬不要輕舉妄動,先來叫我。”

春謹然猛點頭:“放心,我哪懂醫術,肯定第一時間找你來看。”

丁若水白他一眼:“我是怕他忘恩負義對你不利!”

春謹然囧,繼而又覺得有趣:“你不是總說,人之初性本善。”

丁若水撇撇嘴:“那是之初,像裴宵衣這種自由生長了二十幾年的,鬼知道心有沒有變黑。”

春謹然啞然失笑,不過看着丁若水恢複了一些精神,倒也放心不少:“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相信琉璃會靠自己闖出一番作為的。”

“我沒事,”丁若水沖他笑笑,有點感慨,“或許在我給那孩子取名的時候,就注定了今日的分別。”

是啊,琉璃琉璃,剔透美麗。然古人便知,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那裴宵衣呢?

春謹然不知道。他甚至不能确定這人究竟是不是自己生命中的好物,或許是個劫數也說不定呢。但人這一輩子啊,不就是因為有那麽點“未知”,才顯得樂趣無窮麽。

“裴少俠,開飯啦。”春謹然進門的時候,故意大聲喊,親切友好,活力四射。

躺在床上的裴宵衣自然是聽不見的,所以這活動通常只是春少俠的自娛自樂。

但這樣喊也有好處,起碼能讓春謹然光明正大地“觀察病人”,而無需做賊似的提心吊膽。

裴宵衣的氣色比之昨日剛進入若水小築時,又好了一些,如果同在馬車裏颠簸時相比,那簡直像換了一個人。馬車裏的裴宵衣連昏迷都是鄒着眉頭的,加上慘白的臉,時不時仍會泛青的唇,俨然病入膏肓,命不久矣。可現在的他,安靜地躺在床榻之上,眉宇之間盡是舒展,面容恬靜安詳,要是讓一個不認識他的人來看,八成會以為是哪家公子在熟睡,說不好下一刻便會醒來,然後謙謙有禮地問,今夕何夕。

這人要是總這樣該多好。

春謹然嘆口氣,将人輕輕扶起,仔仔細細喂了藥,直到看見碗底,才結束。

裴宵衣雖在昏迷,卻好似有感應一般,下意識地進行吞咽。都到這份上了還如此惜命,真讓春謹然嘆為觀止。可一想到這樣一個惜命的人,偏偏被常年喂毒,他心裏又有點堵得慌。

将人重新扶着躺下,春謹然體貼地俯身過去掖被角。先是外側,再來裏側,裏側的有點遠,所以用的時間稍微有點長 ,以至于裴宵衣的呼吸吹得春謹然耳根有點癢……

終于,在春謹然覺得自己臉快燒着的時候,大功告成。

非常有成就感地拍兩下手還不夠,挺直腰板的春少俠還有自我表揚:“棒。”

“光掖被角不幹別的?”

“我春謹然向來行事正派光明磊落,怎麽可能會趁人之……咦,誰在說話?!”

春謹然吓一大跳,猛然看向床榻,正對上一雙疲憊卻閃着精光的眸子。

“你你你你怎麽醒了?!”春少俠沒有做賊心虛,只是很偶然的,磕巴了。嗯,很偶然。

裴宵衣想坐起來,但掙紮半天,也沒成功,只得作罷:“你要覺得我醒的時機不對,我再睡會兒。”

“不不不不醒了好,醒了好!”春謹然是真的高興,“你可千萬別再睡了!”

裴宵衣勾起嘴角,但笑意卻沒有傳遞到眼睛裏:“放心,還沒滿足你呢,我哪好意思死。”

春謹然臉驀地一紅:“滿滿滿滿足我什麽……”

裴宵衣好整以暇地看他:“怎麽我睡了一覺,這江湖上的說話方式就變成第一個字必須重複四遍了?”

春謹然臉上的紅暈迅速退去,黑線重新占領地盤:“那也總比有些人連坐都坐不起來呢就虛張聲勢的好。”所以你看,有時候冷嘲熱諷也沒有那麽讨厭,起碼,可以讓人神志清醒。

一絲難堪從裴宵衣的眼底閃過,但很快,他又恢複了淡定從容:“好吧春少俠,現在這個連坐都坐不起來的人決定認命,想問什麽盡管問。”

春謹然愣住,下意識道:“你怎麽知道我有問題要問你?”

裴宵衣這回是真笑了,被春謹然的天真給逗的:“我要殺你,你卻救我,不是想留着我一條命問出些秘密,難道是為了好玩兒?”

春謹然語塞。

他可以找出話來反駁裴宵衣,但他知道,那些都只是文字游戲。他救人的初衷或許有善,但不可否認,裴宵衣指出的,才是關鍵。試想,如果裴宵衣身上沒有讓他如此好奇的秘密,并且這個男人還差一點殺了他,那麽哪怕這個男人長成天仙,他在救人之前也會猶豫猶豫再猶豫。

相比春謹然的微妙心情,裴宵衣卻很坦然,因為事情就該如此,也确實如此,實在找不出情緒波動的理由:“別端着了,想問什麽盡管問,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春謹然皺眉,大感意外之餘,又無比的懷疑。要知道他之前只是稍稍斷出此事與天然居有牽連,就差點被床上這家夥殺人滅口,怎麽現在一覺醒來,殺人未遂者就準備棄惡從善了?

“你懷疑我目的不純?”見春謹然遲遲不出聲,裴宵衣便猜出了八九分。

不過春謹然這會兒也想明白了:“不是懷疑,是确定。”

“我終于發現了你一個優點,聰明。”裴宵衣微笑,乍一看倒真有幾分謙謙君子的味道。

但現在這人在春謹然眼裏已經無所謂好看不好看了:“你要再以這種方式恭維我,談判可能要崩。”

識時務者為俊傑,裴少俠立刻言歸正傳:“我可以把知道的都告訴你,但作為交換,我也希望你滿足我一個要求。”

春謹然:“講。”

裴宵衣:“讓丁若水幫我解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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