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 【番外】戈十七(五)
戈十七說不清他是什麽時候在意上春謹然的。白家山初逢, 金縷山莊再遇, 抑或後面的多年相交?偷香是一剎那的心動,在意卻是比之更悠長久遠的事情。
然而這件事情, 也在春謹然與裴宵衣杳無音信的三年裏, 漸漸模糊起來。
從前的他只是說不清何時在意, 如今的他,甚至說不清究竟在意春謹然什麽了。有時他甚至會想, 自己在意的究竟是春謹然, 還是他身上的自在逍遙,向往的究竟是這個人, 還是這樣的人生。
被全江湖圍困在霧栖斷崖, 他也能安穩脫身, 脫身還不算,竟神不知鬼不覺帶走了真的藏寶圖。每每想起上月在春府的共襄盛舉,戈十七都哭笑不得。
他對寶藏沒興趣,但他喜歡那樣一屋子人亂哄哄鬧騰着, 越是交好, 越要拆臺, 鬥嘴奚落,樂此不疲。
尋寶他是去不成了,否則一走十天半月甚至數月,義父不起疑才怪。義父若起了疑,就沒有他探不到的秘密,屆時全江湖可就不只是再來一次圍剿那麽簡單, 被欺騙的衆怒,能把春謹然撕碎了。
遙祝那幫家夥們馬到成功吧。
戈十七淡然随意地祝福着,視線落到閣樓下的梅樹上。
暗花樓裏梅樹最多,皆為白梅,如今除夕将至,枝頭開得正盛。遠遠望着,就像落滿霜雪。
戈十三就是這時候來的。他說,義父要見你。
自己被召喚,從來都只有一件事,所以當戈松香問還記得三年前你“求”我放裴宵衣一碼嗎?戈十七是詫異的。他幾乎是想也不想便道,十七不敢忘。
戈松香說好,那我要你取一人性命。
戈十七想說即便不提這件事,他也會為暗花樓或者說義父鞠躬盡瘁,甚至戈松香提起這件事本身,就是對他忠誠的否定。然而所有百轉千回,到了嘴邊,也只化作一句,十七遵命。
戈松香很滿意,滿意到再開口時,連戈十七都能感覺到他的愉悅。
戈十一,他說,我要你殺掉戈十一。
戈十七有片刻的恍惚,無所謂喜怒哀樂,就是毫無準備下的呆愣,良久,才又确認一遍,十一?
戈松香點頭,看着他的眼神裏盡是期待。
戈十七收斂心神,恢複往日冷靜漠然,義父可知他現在哪裏?
戈松香眼底的笑意接近于慈祥了,懲戒室。
一個綁在懲戒室裏的暗花樓弟子,別說戈十七,随便哪個暗花樓沒有名字的下人都可以取他性命。
但戈松香偏要他來。
考驗他的忠心?
戈十七覺得這是一件非常滑稽的事情。別說戈十一,就算要他自絕,他也不會有二話。畢竟沒有戈松香當年的收養,他根本活不到現在。在戈松香對着懵懂年幼的他說,從今日起,你就是我的孩兒時,他便認定了,一輩子忠于戈松香。
懲戒室裏,戈十一被綁在刑架上,不着片縷。頭發散亂,傷痕遍布全身,顯然在戈十七來給他痛快之前,已有人先給了他不痛快。
戈十一是戈十七見過的最漂亮的人,無論男女。
即便如今慘狀,那輕巧的一瞥,仍蝕骨噬心。
“果然是讓你來。”戈十一的聲音不複往日動聽,連日折磨已讓他喑啞。
戈十七沉默地站在那裏,他不知道該說什麽。
他們擡頭不見低頭見,甚至戈十一還會時不時心血來潮,或投懷送抱,或輕佻撩撥,可真到了這種時候他才發現,竟沒有正經同對方講過什麽話,過往歲月裏的相處情景一幕幕從腦海裏過,都是戈十一在說,他在聽,結局往往是對方意興闌珊,拂袖而去。
“你不好奇老頭為何偏偏要你來殺我嗎?”戈十一問。
戈十七皺眉,他不喜歡對方這樣不敬的稱呼。
“那好,換個問題,”遲遲沒等來回應,戈十一又道,“你不好奇老頭為何要殺我嗎?”
實話實說,戈十七兩個都好奇。他不是木頭,他對世上所有不解之事都好奇,只是他按捺得住,忍得了,不問,不探究,過去也就過去了。
戈十一已經習慣了這位師弟的冷漠,但這應該是他生前見的最後一個人了,再不傾吐一番,怕是到了閻羅殿,也要憋悶喊冤。
“老頭強迫我侍寝的事,你一直都知道吧。”戈十一笑了,剎那間,他好像仍是那個粉雕玉琢的少年,明眸锆齒,豔而不妖。
“強迫?”
戈十七說了進來後的第一句話。
他能按捺好奇,卻壓不住震驚。戈十七說得對,他曾不止一次窺見過對方與義父卧榻交纏,他沒有同任何人講,從最初的不可置信,到後面的守口如瓶,統統只在自己心裏。但他一直以為戈十一是自願的。你情我願,就算有違倫常,那也是義父的事,他便沒資格評判。
然而現在戈十一告訴他,自己是被迫?
戈十一眯起眼睛端詳許久,終于不得不相信,戈十七是真的錯愕。
他忽然笑了,笑得不可抑制,幾近癫狂,直到最終嘔出一口鮮血。
他說:“戈十七,你是我見過最蠢的人!”
不再等戈十七出聲,他索性把全部想說的一股腦倒給這個木頭腦袋。
“我不是自願的,不管是跟別人還是跟他,從頭到尾都不是!他想殺我,因為我要殺他!我等了這麽多年,就在等這個機會,沒想到還是讓那只老狐貍跑了。你以為他為什麽讓你來殺我,我都這樣了,誰還不能給上一刀。讓你來,因為我和你走得最近,他不放心你!”
情緒太過激動,讓戈十一猛烈地咳嗽起來,他臉上本就不多的血色盡消,只剩慘白。
“說完了?”戈十七淡淡地問,仿佛剛才戈十一不過是講了個無關痛癢的故事。
戈十一在急促的呼吸裏,笑着看他,笑意沒到眼底,眼底只有嘲笑和可憐。
他忽然不想再跟戈十七說什麽了,一個字都不想。
戈十七看着對方閉上眼,那樣安寧而坦然,好似所有的情感都已宣洩,再無挂礙,只等死亡降臨。
他拿出匕首,寒光晃了自己的眼。
驀地,兩張幾乎看不出區別的稚嫩少年臉龐在這一閃而逝的冷白色裏浮現。那是戈十七和戈十九,他倆是孿生兄弟,與戈十七一批被戈松香收入暗花樓,三個孩童幾乎從小一起長大,一起習武,一起玩鬧,一起受罰。
十一歲那年,戈松香讓他殺掉他們倆。
具體的過程戈十七已經記不起了,明明十歲之前的很多事都還歷歷在目,可就是這件事情,成了記憶裏最模糊的片段。他只記得十八、十九陳屍在他腳下,血流的不多,因為他下手又快又準。
後來這些年,每每午夜夢回,都能見到這兄弟倆。有時是索命,有時是玩耍,有時罵他,有時又好像根本忘了這些事。
不知何處竄進來的冷風,吹散了戈十七的恍惚。
回過神,他發現自己已經握着匕首很久。
太久了,久到他竟然不知該往何處下手。
與戈十一的相熟是對方主動湊過來的,戈十七不喜歡,也不讨厭,加之驅趕不開,久而久之,也就由着他了。
春謹然說不是以命過命才能成為朋友,而因為你們是朋友,才會願意為對方兩肋插刀。
原來,他一直拿戈十一當朋友。
突來的暗器帶起一陣疾風,略過戈十七的鬓頰,嵌入戈十一的咽喉。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間。
鮮血從咽喉汩汩而出,戈十一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戈十七顫抖着回頭,未及對上戈十三的眼,便被戈松香一巴掌扇得耳鳴。
戈松香的臉陰沉得厲害,戈十七動了下嘴唇,卻又不知該說什麽。
戈十三走上前來,他比戈十七大兩歲,也比戈十七高大一些,看起來不像殺手,更像刀客。
“那年你殺華棧失敗,說的是中途就跟丢了,可不想今年又有人來找暗花樓殺他。義父讓我去,就在十天前,我跟蹤到白家山,怎料在白家山的樹上,竟發現了你的梅花刻。”
梅花刻,即暗花樓殺手每次行動時,都會在目标附近留下自己獨有的痕跡。有時是刻在牆上,有時是刻在樹上,有時條件受限,也會想辦法留在別處。這痕跡只有暗花樓自己的人才認得出來,一是為了表明已最終鎖定目标,二是為了方便樓內聯絡。畢竟暗花樓義子皆單獨行動,若無意中在同一場合撞見自己人,提前知曉,總比蒙頭蒙腦撞了個兩敗俱傷強。
“你當年沒有跟丢,而且已經鎖定了華棧,卻出于某種原因,最終放過了他。”
後半句戈十七再沒聽進去,他現在滿心滿眼就三個字,白家山,戈十三也尋到了白家山……
然後呢。
戈十七怔怔看着戈十三:“你殺了華棧?”
戈十三不屑皺眉:“當然。”
戈十七靜靜眨了下眼睛,說不清什麽心情。或許他沒有任何心情,只一片蒼白,無悲無喜,無怒無怨,空洞而茫然。
戈十三丨退下,戈松香緩緩來到他面前。
“華棧的事十三和我說我還不信,可現在我不得不信了。你真是太讓我失望了。如果不是十三出手,你是不是還會放了十一,再騙我第二次?”
戈松香的語氣再低沉,也壓不住聲音的尖利和猙獰。
戈十七害怕起來,他不怕死,卻真的怕戈松香失望,怕到連聲音都開始發顫:“義父……”
戈十七沒有辯白,這讓戈松香更恨。
養了十多年的刀,說廢就廢了,可惜。
但再可惜,也總比哪天刀鋒反過來傷了自己強。
“你昨天能隐瞞我,今天能不聽我,明天就能背叛我。”戈松香忽然湊近他的臉,仔細端詳,末了搖頭輕嘆,“果然,不會叫的狗,都愛咬人。”
戈十七僵住。
拼了命想解釋的急切瞬間冷卻,慢慢地,眼裏的光也逐漸熄滅,最終只剩下一搓灰燼。
他叫戈松香義父,不是叫在嘴上,是叫在心裏。戈松香說喜歡他的無情,所以他就努力讓自己無情。可說到底,他只是希望得到認可。
但原來他不是義子。
他只是一條狗。
“自絕吧。”
戈松香離開時,只留下短短三個字。
狗随時想要都可以養,雖然死掉一條最得意的可惜,但狗已經不忠心,留下何用。
戈十三丨退到門外,等待收屍。
懲戒室裏只剩下戈十七。
匕首仍在手裏,只是要殺的不再是戈十一。
戈十七甚至懷疑戈十一在對戈松香出手時,就料到了這樣的結局,或者說他本就是一心求死的,死,反而是種解脫。所以那人現在閉上眼睛,了然無息,卻嘴角挂着笑。
生或者死,戈十七一直以為自己是不在意的。無數次刀尖上舔血,無數次差點被目标反殺,他都不怕,他覺得自己對這個世上沒有任何留戀,生便生了,死也便死了。
然而他發現自己錯了。
或者說他從某一刻起已經悄然改變,自己卻絲毫未覺。
他不想死,他想活,他想跟春謹然把酒言歡,想同裴宵衣切磋武藝,想聽祈萬貫講江湖秘聞,想看看青風又惹上了哪家姑娘,甚至,他還想再去趟白家山,也許來得及給華棧收屍,就算收不到,至少也可以立個空冢……
這輩子第一次,想要活下去的念頭是那樣強烈,那樣鮮明。
銅牆鐵壁的懲戒室,門口看守的戈十三,戈松香能放心離開,就料定了他逃不掉。
再強的執念,終是抵不過殘酷現實。
“你怎麽如此磨蹭。”
戈十三不耐煩地返回,滿臉兇相,胳膊一揚!
戈十七以為是暗器,下意識擡手去擋。
暗器未至,幽香入鼻。
戈十七再度蘇醒,已是柔軟床榻。
“謝天謝地,總算醒了。”
華棧的臉好似沒有任何變化,又好似不一樣了,戈十七有些亂。他不知道自己是死了,還是沒死,眼前的是活人,還是厲鬼。
“我……你……”
“都活着,”華棧笑,“身強體健,德美貌端。”
戈十七詫異于華棧知道他想說什麽,但更多的是想打掉對方臉上怎麽看都不順眼的笑。
“這是哪裏?”
“白家山。”
“你從暗花樓救出的我?”
“看起來是。”
“我昏迷了多久?”
“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你就把我帶到了白家山?!”
“我的師祖們當年有位摯友,輕功一絕,但無兒無女無弟子,就把武功一并贈予我派了。所以除了易容和劍法,我門派的輕功也很高妙。當然,這是秘密。”
“師祖……們?”
“嗯,本門派立派宗師有兩位,其中一位和你一樣,也是殺手,所以我想師祖們……呃,至少師祖之一,應該是同意我順手救你的。”
“……”
“你別這麽看我,為什麽會有兩個師祖我哪裏清楚,反正師父這麽告訴我的,我就這麽記,以後還要這麽傳給我徒弟。”
“你有徒弟?”
“……曾經有。”
戈十七語塞。
他好像能連起一些前因後果了,但又不敢貿然去說。他不擅長揣測人的心思,故而此刻,也不知華棧的用意。
華棧倒大方,戈十七不語,他便自顧自講起來:“你師兄殺掉的就是我徒弟。當時我并不在山上,他正在練習易容,你師兄便以為那是我。後來我去暗花樓,只是想讓他償命。”
“你怎麽知道殺害你徒弟的是暗花樓?”
“你們喜歡随處亂刻的毛病,這麽多年,也沒改好。”
“……”
不過你師兄刻的沒你的好看,他的梅花看起來像病梅,無精打采,惹人心煩。要不是旁邊落個十三,我還以為是你這些年技藝退步了。”
戈十七沒再接話。
他發現華棧明明在笑,可眼神裏藏着悲傷,那個小徒弟同他感情很深,哪怕他故意說得雲淡風輕。
“原本還想着遇見你怎麽辦,”華棧講到這裏,不輕不重地嘆口氣,“結果倒好,正碰上你要被人殺掉。”
“所以你殺了十三,又易容成他,只為救我?”
“這是老天爺給我的機會,就為了讓我報你當年的不殺之恩,豈有錯過的道理。”
“我當年根本殺不了你。”
“殺不掉,和沒有殺,是兩碼事。”
“……”
戈十七不想再争辯了。他發現華棧這人比春謹然還要難纏,後者只是油鹽不進,前者根本是刀槍不入。
這是他們第二次見面,距離上一次,已經過去六年。
擦肩而過,一面之緣,對方熟稔的态度卻像他們這六年裏沒斷過交情一般。
一不留神,華棧的臉已經湊到眼前,他很認真地近距離打量戈十七,虔誠讨教:“暗花樓是不是有駐顏秘術,不然你怎麽半點沒見老?”
戈十七氣結,他們相識時,他才十九,如今也不過二十五!
“不過好像還是長開了些,沒有少年氣了,可惜。”
“……”
戈十七掀開被子,只想立刻離開。
華棧連忙追出去,卻發現戈十七呆立在門口,不動了。
“忽然發現喜歡上這裏了?”華棧好笑地看着戈十七迷茫的臉。
戈十七沒閑心理他,只環顧庭院。這是一間與六年前截然不同的院落,無論是院落大小,陳設,抑或牆外風景,都有微妙不同。
他直直走出院門。
華棧不緊不慢地跟着,卻未阻攔。
果然,戈十七沒有尋到自己曾刻下梅花的那棵樹。除非那兩臂方能環抱的粗壯大樹被連根拔起,否則即便被砍了,也該留有木樁,或者其他痕跡。
疑惑地看向華棧,戈十七幾乎可以肯定:“這裏不是白家山。”
華棧揚起嘴角:“不,方圓百裏,所有山都是白家山。”
廣袤山林,大雪皚皚。
戈十七極目遠眺,只看見連綿山脈,蒼涼縱橫。
戈十七斜眼瞥他:“狡兔三窟。”
華棧狡黠一笑:“缈蹤者也。”
戈十七忽然不想走了,起碼暫時,他還沒在這裏待夠。
山風拂面,深吸口氣,仿佛能嗅到大雪淡淡的清香。
墓冢之前,華棧将酒倒在地上。
一塊無字碑,上面什麽都沒刻,無論何人前來,希望這裏是誰,便是誰。
不過——
“以後應該也不會有人再來找我了。”
戈十七覺得這話說得不夠準确:“至少還有春謹然呢。”
華棧一聲嘆息:“可別提那個見色忘義的家夥了,自從有了裴宵衣,連面都不露了,虧我每次都用最好的酒招待他。”
“這麽說,”戈十七的語氣淡淡的,聽不出情緒,“你現在缺朋友?”
華棧怔了下,莞爾:“太能喝的我不要。”
戈十七垂下眼睛:“可惜,我千杯不醉。”
華棧:“但是大言不慚的我喜歡。”
戈十七:“……”
多年以後,江湖上關于缈蹤者的傳聞有了變化,說是原本的缈蹤者被暗殺了,但留下了兩個徒弟,一人得了缈蹤者真傳,劍薄而傷淺,一人不知是半路出家還是習得了缈蹤者不露之秘籍,刀利而痕深。
然二者有一相同點,都輕功極高,來無影去無蹤,同時又不喜江湖事,故而若不主動招惹,他們永遠都在江湖之外。
至于外在何處……
天大地大,不過一空山,一院落,一襲風,一壺酒。
作者有話要說: 謹然記到這裏就全部完結啦。
其實這個文寫的不太滿意,很多地方都比較粗糙,所以對于不嫌棄一直看到這裏的朋友,真心感謝。
你們是涼涼全部的動力,如果你們看得開心,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全摟過來用力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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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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