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八月十五那天下午,魏謙買了兩盒月餅,經過醫院的時候,他順便進去,給麻子媽放下一盒。

麻子推着他媽出來轉一圈,麻子媽卻不怎麽自在,她半張臉被熱油濺得坑坑窪窪的,基本是毀容了,對別人的目光格外的敏感——要是別人看她的臉,她就會驚慌失措地躲開,可是要是別人刻意不看她的臉,她又會覺得自己很吓人,心裏難受。

她只有見到魏謙和三胖他們,還能放松些,他們倆比麻子來得還勤快,哪怕她的臉燒成了一塊黑炭,他倆也都看習慣了。

“姨,買了點月餅,我給你放下一盒,過節應個景,你多少嘗一塊。”魏謙說,他買的不是散裝月餅,是有包裝盒的。

麻子媽不跟他道謝,脫口就是:“買這個幹什麽?你又瞎花錢!”

魏謙從善如流地接着她的話茬:“誰說不是呢,這膩呼呼的東西也不知道有什麽好吃的,誰讓我那倆‘老板’都愛吃呢?”

麻子媽笑了起來:“可不能這麽慣着,到時候慣得都沒樣了。”

她嘴上不說,心裏卻總覺得自己是個沉重的負擔,沒人有財力給她請專業護工,大部分時間,麻子媽都只好自己孤零零地一個人住在醫院,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對她而言,有個熟人來聊聊家常瑣碎的事,就是了不起的享受了。

更不用提她的兒子竟然抽出了一整個下午的時間推着她在外面溜達。

麻子媽已經很久沒這麽高興過了,這天,她的笑容即使醜,也醜得真心實意。

魏謙其實不習慣與人長篇大論地侃大山,他陪麻子媽坐了一會,險些把半個多月的笑容一次性花幹淨了,說得口幹舌燥,臉都有點僵了才走。

期間,麻子依然和往常一樣,默不作聲地在一邊聽着。

魏謙離開醫院的時候,有種卸下什麽一樣的輕松感,他和三胖已經把麻子撈回來了,以後對于麻子他媽,大不了大家輪流照顧,反正他自己也沒媽,多一個不算什麽。

魏謙回到家一推門,兩個原本坐在沙發上的小東西就和狐獴一樣,做了一個一模一樣地伸長了脖子回頭的動作,大有望眼欲穿的架勢,小寶剛想開口控訴,誰知先一步看到了魏謙手裏拎着的盒子,眼睛都直了,語無倫次地跳起來說:“月餅!電視壞了!”

“……”魏謙看着她說,“行,讓它給你修。”

宋小寶搖頭擺尾:“嘿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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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謙下午說話太多,此時懶得再張嘴,就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廚房的方向,宋小寶呆呆地順着他的手望去:“廚房裏還有月餅?”

而魏之遠卻已經訓練有素地跳下沙發,鑽到廚房,把儲物盒下面的工具箱拿出來了。

這小狗腿已經修煉到能讀取腦電波的地步了,魏謙感到老懷甚慰,同時不滿地指責宋小寶:“走開,跟你簡直說不通。”

宋小寶委屈:“你根本什麽都沒說!”

他家的電視修過不止一次……他家什麽都不止修過一次。

魏謙早已經是熟練工,坐在地上,三下五除二就拆開了電視機的蓋。宋小寶垂涎三尺地對着月餅盒子抛媚眼,魏之遠卻趴在他的肩膀上看他檢查故障,乖乖的。

魏謙瞥了他一眼,覺得這小子比小丫頭還眉清目秀,也比小丫頭還像個貼心小棉襖。

魏之遠崇拜地看着他:“哥真厲害,我将來也要當個修電視的。”

魏謙:“……”

魏之遠瞪着一雙無知的大眼睛看着他。

魏謙說:“老子供你讀書,就是讓你當個修電視的?”

魏之遠猶猶豫豫地說:“那……我可以當個賣電視的!”

魏謙失笑——小崽子裝傻當可愛。

自從魏之遠開始正經八百地上學以後,成績單已經充分地體現出了這小子的天分,魏謙自己小時候已經是不同尋常地早熟早慧,回想起來,都不一定比他成績好。

晚上,魏謙修好了電視機,拿小刀分好了月餅,坐下來陪着他們一邊吃月餅,一邊看電視劇。

《射雕英雄傳》裏剛演到郭靖離開蒙古,跟着江南七怪回中原,他們家門突然被人敲響了。

敲門的人手不重,似乎有些不确定,敲幾下,猶豫幾下。

魏謙以為是哪個兄弟,也沒穿上衣,叼着根煙露着滿身的繃帶就去應門了。

一開門,他先愣了一下,只見面前站着一個陌生的老太太。

老太太頭發花白,但精神矍铄,個子不高,還沒到魏謙的肩膀,又黑又瘦,上身穿着一件舊式農村老人家出門時常見的對襟布褂,下面是一條不肥不瘦的九分褲,褲腿吊着,露出她細腳伶仃的幹瘦腳踝。

她背後背着一個灰撲撲的行囊,手裏提着一個裝滿了空易拉罐和飲料瓶的塑料袋,頭發梳得整整齊齊,一絲不亂,衣服也很幹淨,約莫有六七十歲,但是腰不彎,背不駝。

這老太太大概是個撿破爛的,可卻是魏謙見過的最體面的撿破爛的。

同時,老太太有些驚懼地打量着面前這個明顯不是良民的小夥子,顯然沒料到開門的竟然是這麽個人,但她沒往後退,下意識地挺胸擡頭,底氣十足地開口問:“宋大偉是住這的嗎?”

她态度說不上好,隐隐還含着某種非常不友好的戒備,魏謙沒來得及計較,就是覺得“宋大偉”仨字忒耳熟,他一時沒想起這是誰。

老太太見他臉色茫然不答話,又說:“那宋離離是不是也住這?”

“宋離離?”魏謙皺眉反問,“你找她什麽事?”

小寶在屋裏聽見了,蹦蹦跳跳地跑出來:“哎!誰找我?”

她乍一蹦出來,那幹癟瘦小、盡量想表現出自己毫不怯場的老太太卻突然哆嗦了起來,她貪婪而專注地打量着宋小寶好奇得探過來的頭,顫抖得越來越厲害,突然,在魏謙沒來得及阻止的時候,一把摟住了小姑娘,随後一點也不體面地大哭起來。

直到這時,魏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宋大偉”就是那曾經讓他過了幾年好日子的短命後爹,宋小寶的爸爸。

而非常戲劇性的,這老太太就是他後爹的親娘。

早些年,長途火車票對于偏遠地區的農村居民而言,價格是不菲的,民工流剛剛形成,還不成氣候,那時外出做事的人三五年不回家非常正常,村裏打電話不方便,親人之間主要靠書信和彙款聯系。

後來宋大偉沒了消息,老太太本來非常着急地想來看看,可巧,那個節骨眼上,她的老伴中風了,那幾年她分身無暇,托人給兒子寫的幾封信也都陸續石沉大海——魏謙他媽那時候根本沒想到聯系宋大偉家裏人,她淨顧着毀滅性地嗑藥和作死了。

終于,這一年端午剛過,老太太的病病歪歪的老頭子追随着先聖的腳步,徹底吹燈拔蠟踹鍋臺了。

宋老太太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孤老婆子,她大哭大鬧地發送了老頭,收拾起她不多的家當,勉強湊了點錢,一路靠撿破爛來到了這個在郵局彙款單上看到過的北方城市裏,來投奔她的兒子。

老太太在敲開門的時候還挺胸擡頭、橫眉立目,雖然手裏拎着一袋沒來得及賣出去的易拉罐,可她在盡可能地試圖在這陌生的城市裏維護着她鄉下人的尊嚴。

而這尊嚴終于在她發現兒子也早早死了之後,碎成了一把渣。

中秋節,團圓節,全中國人民合家團聚,誰也不知道在破舊的筒子樓裏,有個老太太驚慌失措地發現她的老伴兒子原來全沒了,這下沒人給她養老、也沒人給她送終了,她的前半輩子都活成了白活,落了個晚景凄涼。

她坐在地上哭得如同魔音穿耳,攪合得所有人連月餅都沒吃好。

魏謙看了看老太太随身帶來的黑白舊照片,上面的傻小子依稀是他那短命繼父的模樣,又檢查了她帶來的彙款單,基本相信了她真是小寶的親奶奶。

畢竟是血親,魏謙雖然覺得這傻老娘們兒很煩,但是到底沒在八月節的當天晚上把她轟出去,暫時收留她和小寶住在一個屋裏。

可誰知這老娘們兒不識好歹,抹幹了眼淚,她一雙和魏謙的繼父宋大偉如出一轍的小眼睛裏盡是精明狡猾的光,打眼一掃就知道魏謙不是什麽好東西,旁敲側擊地問了他幾句,先還和顏悅色,後來得知他竟然是個夜總會裏看場子操刀的小混混,老太太終于難以忍受了。

那年代,農村老太太可不明白什麽是古惑仔、什麽是黑社會,在她眼裏,魏謙他就是個不學好的臭流氓。

……當然,她的看法是有一定正确性的。

老太太當然不能讓寶貝孫女和一個臭流氓生活在一起,但她也看得出小寶對這個大哥十分依賴。

這個老東西一輩子經歷了完整的中國近代史,兩場戰争、改朝換代、乃至于建國後的各種運動她全都趕了個齊全,與天鬥與人鬥其樂無窮,精明得仨猴都不換。

她知道什麽事都講究個策略,所以并沒有和魏謙當面急赤白臉,決定先按兵不動,好好琢磨琢磨怎麽把孫女從這個臭流氓手裏“救出來”。

但魏謙沒空去管她是怎麽想的,因為當天晚上就出事了。

淩晨三點半,魏謙家的大門被人用力砸響,魏謙一激靈爬了起來,很奇怪的,他睡得最沉的時候被人這樣粗暴地吵醒,他第一反應不是罵罵咧咧,而是先出了一層冷汗——好像他預感到出事了一樣。

魏之遠迷迷糊糊地裹着毯子爬起來,他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腦子裏一團漿糊,本能地光腳跳下床,跟着魏謙去開門。

魏謙門還沒完全拉開,門縫裏塞的一個東西突然掉了出來,他撿起來一看,只見那是一個信封,信封裏一沓錢。

門口的三胖還光着膀子,只穿了拖鞋和大褲衩,露着一身白花花的肥肉,明顯剛從床上滾下來的,他手裏拿着一個一模一樣的信封,沒等魏謙反應,三胖就飛快地說:“是麻子!我半夜起來撒尿才看見的這信封的,肯定是麻子那孫子塞的!”

那一刻,魏謙的腦子出奇的冷靜,他低聲問:“他哪來那麽多錢?”

三胖:“不會又去給人賣……”

“不可能!”魏謙截口打斷他,“不可能,三哥你不了解那群人,他們想讓你長長久久的賣命,絕對會一點一點地吊着你,不可能一次性地給你這麽多錢。”

明白了魏謙在暗示,麻子可能幹了比販毒還要嚴重的事,三胖難得倉皇失措地看着他。

“今天下午我看見他……我早該看出來他不對勁,”魏謙心裏轉得飛快,他伸手拿起桌上的電話,按了一個號碼,打到了這天後半夜當班的一個兄弟那,好半晌,魏謙放下電話,臉色難看到了可怕的地步。

“怎麽……”三胖不自覺地屏住呼吸,壓低了聲音。

“那邊今天晚上出事了,聽說來了一大幫警察,裏外搜查了一遍,還帶走了好多人,”魏謙飛快地套上外套穿鞋,“沒看見麻子,但願他和這事沒關系……”

三胖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他……他和這事能有什麽關系?”

魏謙壓低了聲音:“我怎麽知道?我過去看一眼,你去醫院問問值班的護士,看他晚上在不在那。”

魏之遠連忙小跑着跟上魏謙,魏謙一把捉住他的胳膊,把他拎回了屋裏:“你跟來幹什麽?回去睡覺,明天不上學了?”

魏之遠:“我幫你出去找麻子哥。”

“小崽子,”魏謙不耐煩地瞪了他一眼,“你不給我添亂就是幫大忙了。”

魏之遠的腳步猛地一頓,亮晶晶的眼神立刻黯淡下去了。

他驟然感覺到了自己的矛盾——如果他表現出自己的早熟,就沒那麽容易得到大哥的注意,可他表現得和小寶一樣傻,雖然平時讨好了大哥,但關鍵時候,他也會被當成和小寶一樣的毛孩子。

那兩個“大人們”此時已經慌了陣腳,誰也顧不上去揣測魏之遠那顆充滿矛盾的心。

“謙兒……”三胖沒動地方,手心全是冷汗,他聲音幹澀極了,“他要是被警察抓住,會是怎麽個下場?”

魏謙在沒開燈的客廳裏擡起頭看了他一眼,一雙眼睛黑白分明,眼神如刀。

“你說呢?”他反問。

三胖的心沉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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