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魏謙淩晨五點鐘的時候,回家了,順便給家裏人買了早飯。
他的頭發都被露水打濕了一層,臉上的表情就像是個打算屠城的殺人魔。
宋老太在異地他鄉一覺醒來就看見了這樣一張經典的魔頭臉,險些給吓出心梗來,大氣也不敢出。
魏謙買了豆漿油條——當然,是別家做的,他心裏想了好多,七上八下,全無頭緒。
魏謙心裏煩躁地想,如果最後麻子被證明哪也沒去,就在醫院陪他媽,他一定要把那個狗娘養的揍成一包豬頭肉,熟的。
可他恐怕沒有這個機會了。
三胖沒能在醫院找到麻子,他們倆想盡了所有的辦法,也沒找到麻子,直到幾天以後,一個語焉不詳、暧昧不明的消息才傳出來——據說麻子死了。
然而他究竟是怎麽死的、因為什麽死的,沒人能說清楚,人多嘴雜王八多亂爬,衆人都是瞎哄哄,誰也說不準。
似乎有人對這事諱莫如深,知情人都被封了口。
流言三千沒一條有用,那種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焦灼就像把人架在了火上烤,可是在魏謙和三胖心裏,他們總覺得麻子不可能就這麽無聲無息地死了,他們依然在尋找,但都不約而同地沒有提起樂哥,尤其是魏謙,他對樂哥生出了某種深深的芥蒂和戒備。
麻子媽不止一次問起麻子,魏謙和三胖要随機應變地編各種瞎話,有時候沒統一口徑,誰說走嘴了,又要費盡心機地圓回來。
魏謙也是人,精力實在有限,他不可避免地忽略了自己的家。
對于宋老太而言,這簡直是天賜良機,宋老太開始着手她在魏謙家後院放火的大業,她每天變着法地和小寶套近乎——這很容易,對孩子來說,成年女性長輩在成長中有無法代替的感情聯系,這種感情在母親、祖母或者外祖母身上都找得到,但再親近的父兄也取代不了。
更何況魏謙雖然疼小寶,卻不是普通人家那種嬌寵的疼法,他惦記在心裏,極少挂在嘴邊,甚至有時候不耐煩了、脾氣上來了,還會兇小丫頭幾句,在宋小寶不長的人生中,從未接觸過長輩女性細致的疼愛和撫慰,倒戈簡直就是時間問題。
是甜言蜜語,每天變着法地給做各種美味的奶奶好,還是每天板着一張債主臉,飯夾生不夾生他根本吃不出來區別的哥哥好?
自從宋老太來了以後,倆孩子的生活幾乎舒服得有品質可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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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盡管這樣,宋老太依然收買不了魏之遠。
魏之遠就像一條養不熟的小白眼狼,對宋老太這個突然闖入他們家的“外人”,他盡管想表現得懂事一點,依然忍不住會流露出陣陣的敵意。
宋老太原本想收他做盟友,沒想到此君小小年紀,竟然“腚力”十足,無論怎麽投其所好,他的屁股總是堅定地和他那個臭流氓哥哥坐在一條板凳上。
久而久之,宋老太終究忍不住放棄了這條戰線,她看出來了,這小崽子話少心眼多,屬狗的,吃了就走。
宋老太于是開始專攻宋小寶。
她會時常地用開玩笑、逗孩子玩的口氣問小寶:“你最喜歡誰啊?奶奶好還是哥哥好?”
以此來測試她和平演變大計的進程。
不像傻乎乎的宋小寶,她第一次問出這話時,魏之遠就體察到了這老太婆的險惡用心,他當即采取了非暴力不合作的措施——不再和這祖孫倆一桌吃飯了,寧可餓到半夜,等大哥回來,一起随便吃兩口剩的。
一開始,宋小寶還會模仿他,和他一起等,可沒兩天,這個立場不堅定的小叛徒就在誘人的食物中繳械投降了。
魏之遠早料到有這麽一天,她好吃懶做不是一天兩天了,在這方面敵軍實在太過強大了,他不是對手。
而且在魏之遠的內心深處,對于宋小寶的叛變,他并沒有太不高興,反而有種隐約的竊喜。
魏之遠知道自己不該這樣想,可他就是忍不住。
“沒有宋小寶,以後哥就是他一個人的”這種想法無時無刻不在誘惑着他,就像一顆在心裏生根發芽的種子,哪怕是用火燒也燒不盡,春風一吹,又再次萌生發芽。
最開始,宋小寶對宋老太那句幼稚的問話笑而不語,或者顧左右而言他,宋老太就知道,她的答案其實是“喜歡哥哥”,慢慢地,她開始松了口,改回答說“都喜歡”,宋老太相當志得意滿,認為自己只差臨門一腳,終于有一天,宋小寶的回答變成了“誰對我好最喜歡誰”。
宋老太就知道,是時候了。
小半年過去了,入了冬,荷塘上、結出淺淺的冰,魏謙他們終于能确定,麻子死了——這次是當地警方發布的官方消息,稱他們近期打擊了一起販毒走私案,當場抓獲嫌疑人三人,抓捕途中,遭到犯罪嫌疑人負隅頑抗,一人被擊斃。
被擊斃的那個人就是麻子。
在那個秋老虎兇猛的中秋夜之前,有人給了麻子一大筆錢,一把手槍,一部手機和一公斤的海洛因。
那時候,麻子就隐隐感覺到了什麽,他腦子不怎麽好,可不代表他真的傻得找不着北,他和他的兄弟們其實都不算混黑道,也不算走正道,他們只是夾縫中茍延殘喘的魚蝦,魚蝦生存不易,因此都知道潮水漲落和信風來襲,在這個黑吃黑的圈子裏,底層的人錢來得越容易,也就越危險。
可是那些人把他的家底查清了,知道他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拒絕的。
麻子不想拖累他的三哥和謙兒,他們誰也不容易,都是從牙縫裏省出來的錢,給他和他媽,花着那些錢,他常常半夜都睡不着覺。
也許他能厚顏無恥一點,他就不會走上絕路。
中秋夜裏,他在醫院吃完了這輩子吃過的最貴的月餅,就轉身把錢分了三份,兩份還給魏謙和三胖,一份包好了埋在了他家住的小平房門口的槐樹下,算給他媽留下的養老送終錢。
然後他渾渾噩噩地帶着槍和毒品,跟着電話裏的指示走……
臨閉眼,他也不知道是給誰當了替罪羊,也不知道自己是死在了什麽地方。
他生得卑微,死得糊塗。
那天魏謙在一個臭烘烘的小酒館裏喝得酩酊大醉——即使是打手,他也做得兢兢業業,這是他第一次翹班。
麻子死得雖然糊塗,可魏謙心裏明鏡一樣。
夜總會是樂哥的産業,那人的控制欲幾近神經質,沒有他的攙和,魏謙不相信有人能在他的地盤上販毒,而這件事鬧得這麽大,從中央到地方風聲都緊得要命,占滿了各大報紙頭條,樂哥……樂曉峰卻依然獨善其身巋然不動,到底是他無懈可擊,還是有人替他上了黃泉路?
少年時代如同神龛一樣供在心裏的人,“咣當”一下砸下來,斷送了他傻兄弟的一條命。
魏謙也不想回家,面對着那一群老老小小,他心裏有天大的委屈也只好憋着,憋得他都快到極限了。
三胖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給泡成了一個酒糟。
“三哥……”少年的眼神幾乎對不準焦距,空茫地看着小飯店泛黃發黑的牆角,聲音微弱得好像被什麽堵在喉嚨裏。
三胖一把搶過他的酒瓶:“沒了一個不算,還要喝死一個是不是?”
魏謙被他一帶,就軟綿綿地趴倒在桌子上,他趴在桌上,頭偏到一邊,輕輕地說:“三哥,你說他一個結巴,下去到那一邊,都說不明白自己的冤情可怎麽辦?”
說着,眼淚就無聲無息地順着他的內眼角留下來,淌過挺直的鼻梁,滑到了他嘴裏。
魏謙爛泥一樣地趴在桌上,豎起胳膊肘,擋住了自己的臉。
而後他咽下眼淚,嘶聲笑了起來。
有今生,做兄弟,沒來世,再想你。
那天是臘八,臘八下了雪,整條街都是雪化了以後的泥濘和冰碴子。
魏謙一身酒氣地推門進了家,屋裏魏之遠在角落裏的小桌上寫作業,宋老太正在教小寶做臘八蒜,一老一小本來說說笑笑,卻在他進門的一瞬間,奇跡一樣地一同沉默了。
魏謙本來不是個敏感的人,然而氣氛變化太明顯,有那麽一瞬間,他感覺自己像是闖進了別人家裏的歹徒,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随着酒氣一陣陣地往上沖,沖得他直惡心。
幸好這時候魏之遠擡起頭,像往常一樣叫了他:“哥。”
魏謙的臉色一定難看得要命,魏之遠看了他一眼,立刻從椅子上跳下來,跑到他身邊:“哥,你怎麽了?”
魏謙一聲不吭地擺擺手,轉身走進了廁所,吐了個肝腸寸斷。
他感到自己忽然起伏的心緒來得莫名其妙,也想強行說服自己,推門進來時那一瞬間無法言說的難堪是小題大做。
他已經夠焦頭爛額的了,魏謙不願意沒事找事,他拼命地企圖安慰自己說自己想多了,然而不管用,他心裏就是難受。
魏之遠立刻倒了被水端給他,像個小大人一樣摟住他的腰,拍着他的後背,魏謙把酸水都快吐幹淨了,才勉強直起腰,接過水杯漱了口。
他頭疼欲裂,傷心欲絕,然而面對魏之遠,卻只是狀似随口問:“作業都寫完了嗎?”
魏之遠點點頭,伸手想扶着他,卻被魏謙搖搖晃晃地拒絕了。
在魏謙慘白平靜的臉下,天翻地覆的心把他的內裏攪合成了一座随時可能噴發的火山。
而等他聽見宋老太正在和他妹妹說什麽的時候,這危險的平衡點終于破了。
他聽見那混賬老娘們兒指桑罵槐地對宋小寶說:“我們離離啊,以後可要好好讀書,将來上大學,當科學家,可不能跟不三不四的人學壞,聽見沒有?”
她說還不算,非要意有所指地回頭看了一眼陰沉地站在那裏的魏謙,好像一點也不怕被他聽見,經過了這麽長時間的摸底和探訪,老太太早就看出來了,那姓魏的小子現在自诩是個“道上混的男人”,要命地要面子,絕對不會對她一個小老太太怎麽樣,頂多敢色厲內荏地裝兇狠吓唬吓唬她。
連魏之遠都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他擡頭看看小妹,又看看大哥,最後充滿仇恨地盯住了宋老太。
宋老太不依不饒地繼續說:“不好好上學,你就會變成社會上的渣滓,懂嗎?游手好閑的那些人都不是好人,奶奶跟你說過,他們叫什麽?”
宋小寶這個小二百五缺心少肺地說:“流氓!”
老太太表情嚴肅地伸手刮了她的臉一下:“就是,臭流氓,咱們是女孩,不能老跟臭流氓在一起,要不然以後看誰敢要你,名聲都壞了。”
魏之遠沉下臉,一字一頓地說:“我大哥不是流氓!”
宋小寶愣住了,懵懂地看了看他,看了看大哥,又看了看奶奶,至此方才明白這是一場嚴重的家變。
魏之遠急了,把杯子扔在一邊,走上前去,指着老太太的鼻子說:“我大哥不是流氓!”
“行了,你閉嘴,屋裏寫作業去。”魏謙一巴掌把他鎮壓下去了,一手拎一個,把魏之遠和宋小寶丢進了卧室,
魏謙過自己日子多少有點粗枝大葉,家裏人的所作所為,偶爾讓他覺得別扭一下,轉臉也就不當回事了,然而宋老太的話已經明裏暗裏地說到了這份上,他哪還能不明白她在想什麽?
魏謙大馬金刀地往宋老太面前一坐,面色不善地打量着她,毫不客氣地說:“老東西,你想怎麽樣?”
宋老太終于挺直了腰杆,整個人就像是一門準備發射的迫擊炮。
然後她對着魏謙宣了戰:“我要把離離帶走。”
作者有話要說:基本虐到谷底了以後劇情應該是往上走了“有今生做兄弟沒來世在想你”——《兄弟》任賢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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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