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孤是昏君

梅雪衣輕笑着,緩步踏上紫竹林旁邊的青色鵝卵石小道。

紫竹林的上方,天空仿佛特別藍。

藍得像夢。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

從前,手上總是沾着血,不是自己的血,就是敵人的血。如今自己幹幹淨淨,嬌弱得就像一朵金尊玉貴的花。

不過,蕊依然是黑的。

那個叫梅喬喬的庶妹,招惹到她了。

她把雙手負在身後,唇角笑容漸漸擴散。

她想通了一件本來不太合理的事情。

昨夜那個陰靈聲嘶力竭地向她報信,最終只說出兩句話,一句是‘別信他’,另一句是‘他殺我’。

尋常的人,死了便是死了,渾噩的魂魄複歸天地,不複存在。

只有怨氣特別重或者執念難消的人,才能勉強維持魂力不散,憑借本能殺生,吸收被害者的魂力來穩固自身,逐漸變強,成為危害一方的厲鬼。

而昨夜的陰靈,意願那般強烈,心心念念惦記着向她報信,卻只帶來兩個毫無價值的消息。

昏君不可信、昏君殺了人,這種事情太顯而易見了,沒道理會變成執念。

這不合理。

從昨夜開始,梅雪衣的心頭就一直萦繞着淡淡的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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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方才沈修竹提起,梅雪衣從前的貼身大婢女在入宮前夕暴病而亡,身邊無人,于是庶妹梅喬喬‘好心’把自己最得力的婢女紅雲送給她、随她入宮。

她忽然就明白了。

昨夜看到的陰靈,根本不是跪在那裏的婢子紅雲,而是那個入宮之前‘暴病’枉死的可憐人。

它說的其實不是‘他’,而是‘她’——‘別信她,她殺我。’

它不停地撥開身上的雪,是要告訴梅雪衣,別相信雪堆裏的紅雲,是紅雲殺了它。

只有抱着這樣的冤屈和急切,才有足夠的執念凝成陰靈啊。

梅雪衣失神地笑了笑。

這只陰靈恐怕也沒有想到,在它向梅雪衣報信之前,昏君已經出手收拾了紅雲。

真是惡人自有惡人治。

念頭剛一動,想起這個人,她仿佛就聞到了他身上獨特的幽淡清香——身體已經對他有記憶了。

梅雪衣微微蹙眉。

“雪衣!”紫竹林邊上的沈修竹恍然回神。

他疾步追了上來。

梅雪衣腳步不停,踏進了青色鵝卵石小道盡頭的月亮石門。

如她所料,昏君已坐在小石桌旁邊的石墩子上等着她了,一身黑袍在陽光下暗芒流轉。

禁衛軍靜默地侍立在他身側。

“陛下。”她走向他,伸出了自己柔若無骨的手。

他捏住她的五指,把她拽進了懷中。

沈修竹沖至月亮拱門前,被兩列禁軍擋了回去。

“雪……王後!王後!”

“陛下抱我回宮。”她勾住昏君的後頸,媚眼如絲。

他微垂下頭,沙啞嗓音貼着她的耳廓:“這麽多人看着!”

“我不管。你還是不是昏君了?”她嗔道。

昏君啞然失笑:“王後好大的膽子,竟敢當面罵孤昏君。”

她用一雙盛了春色和秋水的眸子定定看他。

他難得地被她打敗了片刻,避開她的眸光,道:“不着急。今日王後不是回門麽。”

梅雪衣:“?”

衛今朝揚起一只冷白瘦削的手,輕輕動了下手指。

片刻之後,烏泱泱一群人垂着首從側門走進來,整整齊齊在庭院下方叩首。

“陛下萬安!娘娘金安!”

衛今朝拍了拍梅雪衣的手背:“除了戍邊的定國公之外,梅、沈二府,滿門上下都在這裏了。”

梅雪衣:“……”

聽這昏君的口吻,怎麽像是要抄家滅門似的。

他溫和地說道:“你生母沈氏早逝之後,幸得沈家人對你多有照顧,此次回門,是該順便看看他們。”

到定國公府來,是因為這個?

梅雪衣垂眸掩下了異色。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總覺得昏君好像在手把手地替她引路,幫助她适應自己的身份。

他這麽簡單一說,她心下便明白了,生母沈氏出自沈家,所以她和沈修竹才有了青梅竹馬的表兄妹之誼。沈氏早年去世後,梅侍郎對這個嫡女恐怕不是很上心,這才需要沈家人多加照顧。

這麽一想,一個庶妹可以公然觊觎她的未婚夫沈修竹,身後恐怕少不了梅侍郎的放任縱容甚至推波助瀾。

梅雪衣從前的日子不太好過啊。

衛今朝揮揮手,把沈修竹也放進了庭院。他驚疑不定地走到沈老太君身邊,攙祖母起身。

烏泱泱一群人陸續站了起來。

梅雪衣放眼望去,誰也不認識。

梅氏那一邊,當頭的是一個面容白皙俊秀的中年男人,不用猜,一定梅雪衣的生父梅侍郎。他的身後緊跟着一個豔麗嬌弱的中年女子,不像妻,而像妾。妾室身旁有一子一女,庶子年歲尚小看不出什麽,庶女年紀在十六、七,容貌清秀,肌膚極為透薄嫩白,眼角飛着紅暈,時不時掩着心口輕輕地喘息,像一朵帶雨的梨花。

梅喬喬。

梅雪衣不禁暗暗一哂。此女除了柔弱之外,再無任何出衆之處,也就是騙騙涉世不深的正人君子。

梅喬喬看上去有些緊張,眼風一直往沈修竹身上飛。

可惜此刻沈修竹心神震蕩,整個人恍恍惚惚,壓根就沒注意她。

氣氛十分詭異。

“陛下?”梅侍郎終于按捺不住,眸光微閃着試探地喚了一聲。

誰家後妃回門,也不是這陣仗啊。

衛今朝擡了擡手,平平淡淡地說:“梅侍郎不必緊張,今日不談你寵妾滅妻之事……”

此言一出,吓白了不少人的臉,嘩啦啦又跪了一片。

只見他唇角涼薄一勾:“而是要問你通敵叛國之罪!”

梅雪衣:“……”有昏君在,好像都沒她這個魔頭什麽事了。

跪在地上的梅侍郎快吓傻了,腦門‘咚’一下就磕在地磚上。

“臣……臣冤枉啊……”

“冤枉?”衛今朝緩緩起身,威嚴沉冷的氣勢略微散出少許,立刻有更多的人跪了下去,以額觸地,大氣也不敢出。

他冷笑道:“今日襲擊王後鳳辇的金陵人,與你梅府中的家奴可是往來甚密!”

梅侍郎急急擡頭:“臣冤枉啊陛下!王後是臣的親生女兒,臣怎麽可能勾結外敵,襲擊自己的女兒啊!”

“哦?”衛今朝微微傾身,長眸稍眯,語氣平靜,“那梅侍郎你來說說,是誰做的?孤的手上,證據确鑿。”

梅侍郎倒抽了一口涼氣。

額角青筋直跳,他的心中已經浮出了答案。

“這、這……此事定有誤會……”

冷汗涔涔而下。

是,他确實是偏心妾室孫氏,把她的枕邊風聽了進去,睜只眼閉只眼,放任庶女搶奪嫡女的未婚夫。

他曾經也有所感覺,孫氏母女好像想對雪衣做些什麽來毀掉她的婚約。他當時便重重敲打過了,明言告訴孫氏,如果雪衣清譽有損的話,梅喬喬也會無人問津。孫氏應該是聽進去了才對,更何況,如今梅雪衣已被封為王後,與沈修竹再無可能,她們為什麽還要多此一舉對付她呢?

這個問題不僅是梅侍郎想不通,就連梅雪衣也十分納悶。

她望向梅喬喬,只見梅喬喬小臉慘白,一副快要喘不上氣的樣子,目光游移晃動,已是心虛驚駭之極。

空氣裏就像繃着一根弦。

“梅侍郎,說啊。”低沉沙啞的嗓音,撞擊心坎。

有人沉不住氣了。

只見那嬌麗的孫姨娘含淚看了看自己一雙兒女,然後撲出人群,閉着眼睛叫喊:“是我!是我!是我做的!不關老爺的事,不關別人的事,是我花錢找人對付梅雪衣!是我!當年沈氏欺侮我,磋磨我,我懷恨在心,所以才會對付她的女兒!老爺和喬喬都不知道這件事,是我背着他們做的!”

她飛快地左右看了看,一頭撞向不遠處的石柱,‘砰’一聲巨響之後,她軟綿綿地滑落,留下一道觸目驚心的血印。

“娘——”一對子女撲了上去,跪地哭泣。

衛今朝眼皮不動,聲線涼薄:“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死,就能替罪了麽。把金陵小世君帶上來。”

伏在孫姨娘屍身上哀哀哭泣的梅喬喬猛地一顫,連哭音都憋了回去。

一個容貌陰柔俊秀的青年男人被押了進來。

他看起來根本不害怕,非常嚣張地梗着脖子喊叫:“本、本宮乃是金、金陵國小、小世君!不、不想被滅、滅國的話,趕緊乖、乖放了本宮!”

他的目光落在了梅雪衣的臉上,雙眼彎起來,色迷迷地笑了。

“美、美人兒……我想、想你很久了!”

是個愚蠢又好色的廢物。

梅雪衣明白了。孫氏與梅喬喬想要找人毀她清白,沒想到引火燒身,招惹了她們根本招惹不起的金陵人。

小世君看中了她的美色,哪怕她被封為王後,也要一意孤行,那對母女便只能配合他行事。

昏君随手把她攬進了懷裏,寬袖擋住了金陵小世君猥瑣的視線。

他漠然道:“就是這個不長眼的東西,膽敢觊觎孤的王後。他的生母秦姬不日前成功奪權,獨攬朝政,如今就等他歸國登基做傀儡皇帝。”

金陵小世君傲然道:“既、既然知道……”

衛今朝沉沉瞥過一眼,拖着極緩的聲線:“杖斃。”

“什、什麽!你、你敢殺我?我母、母親……”

禁軍無聲上前,堵住嘴,拉到庭院角落。

黑袍在地面緩緩曳過,君王唇角微勾:“孤,将禦駕親征滅你金陵,親口将你的死訊告知秦姬。”

語氣溫柔得叫人頭皮發麻。

金陵小世君倒抽着涼氣,驚恐地睜大了眼睛。

昏君垂下頭,望向懷中的梅雪衣:“孤說過,想害你的人,一個也不會放過。”

梅雪衣:“……”

她可算是知道,為什麽妖妃都愛昏君了。

家國社稷通通抛在腦後,傾一國之力,讨一人歡心,試問誰不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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