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穆寒水不笨,他想阿葉應該是知道了。

這件事原本就是雲叔拿阿葉的性命相要,非讓他去湊熱鬧,一路上沒有同阿葉說明,也是覺得沒必要邀功似的說給他知道。

不過照阿葉這不知好歹的樣子,此時更加沒了與他說明的必要。

何況,經追殺一事,明顯有人是刻意阻止他去揚州,這樣一來,那花家他反倒非去不可了。

既然有人處心積慮阻止,那必然是為了隐藏什麽不想讓他知道的東西。

何況,那些殺手手刺馬蹄狀刺青,更是與鐵騎門脫不了幹系。

鐵騎門都摻和進來了,他不去看看便真的有些說不過去了。

夜裏風大,穆寒水聽見阿葉的衣襟被風吹的凜凜作響。

船上聽不見更聲,他不知道幾更天了,只覺得船艙裏起了涼意。

穆寒水伸手去抓毯子,頓了頓,又收回手。

“進來。”穆寒水依舊面朝裏躺着。

他聲音不大,但是阿葉的腳步動了。

穆寒水沒有說話,阿葉進艙後便一直跪着。

半晌,穆寒水問:“你知道我為何去揚州了?”

默了片刻,阿葉不着痕跡的點了下頭。

穆寒水背對着他,阿葉忘了穆寒水看不見。

聽不到聲音,即便看不見阿葉點頭,穆寒水也已經知道了答案。

他道:“其實也沒什麽不好,說不定我成了親,往後這花樓畫舫就不來了。”

穆寒水想起什麽似的,又道:“不過阿葉,你似乎長我幾歲,不然你也成個親,免得……”

“不必勞煩主上,屬下并未有此打算。”阿葉打斷他的話。

穆寒水搓了搓胳膊,他聽見阿葉往這邊過來。

只是并未起身,膝行而來,穆寒水心裏便有些不舒服。

身上忽然多了一條毯子,穆寒水洩氣似的,轉過身面對着跪在身邊的阿葉。

阿葉的手還僵着蓋毯子的姿勢,臉上的紅疹還未消,比起早上出門時,又嚴重了些,穆寒水這才想起,那老者給的藥一直在自己身上,阿葉沒有按時服藥。

穆寒水從懷裏摸出藥瓶擱到榻邊,又不服氣的故意往外推了一下。

他方才明明就很生氣,怎麽看見阿葉這樣心裏就跟什麽東西堵住了似的。

“把藥吃了。”他道。

阿葉掩好毯子,取過藥服下,又将瓶子放回穆寒水手邊。

穆寒水道:“做什麽,我又不吃。”

阿葉回道:“屬下怕丢,煩請主上保管。”

穆寒水撇撇嘴,伸出手将藥拿回來。

“也行,下一次你若再不聽話,我便不給你藥吃。”他道。

其實穆寒水已經不生氣了,他的脾氣來的快,去的也快,有時脾氣過後,連他自己都想不起自己是為何生的氣。

“阿葉,我好像又不生氣了,你說怎麽辦?”穆寒水偎着毯子問阿葉。

阿葉低頭看着榻上的人,他兩只眼睛忽閃忽閃的,似乎是真的在問問題。

阿葉道:“屬下的錯,總是惹主上不快。”

穆寒水半翻了個身,仰面躺下,道:“下一次,小爺我可不是一條毯子就能哄好的,你起來吧,膝蓋若是壞了,還怎麽替我做事。”

“是。”阿葉準備起身。

穆寒水又道:“罷了罷了,你也躺下吧。”

說着自己往裏邊挪了挪,騰出地方來,說道:“夜深了,我也懶得回客棧,反正到哪裏都是客居之人。”

阿葉明顯愣了一下,卻還是抱着劍和衣躺在穆寒水身邊。

穆寒水撐了幾下毯子,那毯子的多半便飛去了阿葉身上。

他卻沒想到,這引得阿葉問了一句多僭越的話。

阿葉問他:“主上為何對每個人都這般好。”

這倒是有目共睹,攸寧怯生生的,穆寒水卻對他百般疼愛,青蟬只是個丫頭,穆寒水卻連重話都沒說過一句。方才的溫瀾只是萍水相逢,穆寒水卻給人家許了好去處。

每個人?

穆寒水一口氣哽在喉嚨。

好半天才緩過來,咬牙道:“管閑事管慣了。”

阿葉身上一輕,毯子被穆寒水翻了個身卷走了。

第二日一早回客棧,青蟬一勺蓮子羹喂到穆寒水嘴邊,他才慢吞吞的張開嘴。

青蟬問他:“公子怎麽了,一大早回來便魂不守舍的。”

穆寒水嘴裏吃着東西,含糊不清的問了句:“你說,我對阿葉好不好。”

青蟬點點頭,道:“自然是好的,公子從不看輕我們,對所有人都好。”

穆寒水皺眉,道:“怎麽,連你也認為我是對所有人都好?”

青蟬回道:“對啊,公子對每個人都好,可是……”

“可是什麽?”穆寒水追問。

青蟬笑道:“可是,公子先把這碗蓮子羹好好吃完,青蟬再說可是什麽。”

穆寒水哼哼了兩聲,接過碗三兩下見了底,又把碗擠給青蟬。

盤腿坐在床沿,一副認真聽的樣子。

“說吧,可是什麽?”

青蟬收了碗,挨着穆寒水的腿坐在腳踏上,笑嘻嘻道:“可是公子有時候只對阿葉不好。”

這話說到穆寒水想聽的點了,他追問:“何以見得,我待他不如你們好?”

青蟬想了半天,才道:“也不是,不能說不好,就是公子老愛跟阿葉生氣,此次下山我才跟着公子月餘,公子便對阿葉發脾氣好多次了。”

穆寒水倒在床上,心道:還真有這事,他自己怎麽不覺得。

青蟬也跟着爬上來一點,說道:“不過,這是別人看到的,青蟬才不這般認為。”

青蟬道:“我倒覺得公子偏心阿葉,偏心的有些過分,為了救他,答應雲叔跑來揚州,參加什麽比武招親大會。為了給他出氣,還把自己打傷,也不管是不是會傷了大公子的心。”

穆寒水立刻反駁:“他受傷是我害的,求雲叔救他是應該的。”

“那公子打傷自己呢?”

“那……那也是為了大哥,我怕他報複大哥。”穆寒水道。

青蟬‘噗嗤’的笑出聲,道:“是嗎,那時候阿葉傷的那麽重,床都下不來,公子說他能怎樣報複大公子啊?”

“……”

穆寒水好像接不上話了。

青蟬又道:“公子還怕阿葉。”

“啊?”穆寒水鯉魚打挺似的起來,“你說什麽?本公子怕他?你是不是忘了我是他主上。”

青蟬撇撇嘴,嘟囔道:“明明就是嘛,不然公子算一算,自從阿葉跟了您,哪次您去青樓他沒有跟去搗亂。”

穆寒水一時語噎……

好像還真是。

這麽一想來,阿葉似乎一次都沒差過。

“那又如何,他的職責就是護我周全。”穆寒水道。

青蟬搖搖頭,“唉,公子睡着咯,我叫不醒啦!”

青蟬端着托盤往外走,邊道:“護主是職責,可沒說跟着護進花娘屋裏的,偏偏主上呢也不責罰。”

這下換穆寒水懷疑自己了。

青蟬這麽說好像真是,他對阿葉發脾氣最多,容忍也是最多的。

結果,穆寒水翻來覆去想了一早上,終于有了定論。

阿葉時常僭越,他時常對阿葉發脾氣,但卻不苛責他的僭越,這樣一來他發的脾氣便可同阿葉的僭越相互抵消。

兩清。

青蟬聽到這個定論的時候,嘴巴張的跟茶杯口那麽大,連連搖頭。

只說了一句:“公子這定論千萬不要叫阿葉聽到。”

說起阿葉,自從那晚畫舫回來之後,便很少出現在穆寒水眼前。

好像做起了真正的暗衛。

一連數日,直到揚州,他也不曾露過幾次面。

青蟬問穆寒水,是不是又吵架了。

穆寒水氣哼哼道:“我是主上,下屬也有跟主上吵架的資格?”

青蟬立馬乖乖道:“沒有。”

他們一行到揚州時,離花家的比武招親開始尚有三日。

這日晚間,穆寒水窗外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阿葉劍氣已出,肅殺之氣毫無保留。

穆寒水翻身而起,揮開窗道:“大哥深夜來訪,何不走正門,窗戶有什麽好翻的。”

話音剛落,門吱呀的一聲,莫輕雨一襲白衣踏着月色推門而入,屋內頓時撲來一股淡淡的香氣。

他到案桌旁自顧坐下,将手中的玉笛擱到案上,理好衣擺絲縧,才往榻上這邊轉頭。

莫輕雨似乎永遠都這樣不慌不亂,他看着穆寒水,溫聲道:“一別數日,小穆的傷如何了。”

穆寒水從床上下來,只着了中衣,和莫輕雨對案而坐。

抓起桌上的玉笛把玩,随意道:“是我自己打的,我還能把自己往死裏打不成,那點小傷,早就好了。”

莫輕雨上下将人打量了一番,突然輕輕的笑了一聲。

穆寒水疑道:“大哥笑什麽?”

莫輕雨往窗外的位置看了一眼,穆寒水猶豫了一下,還是朝外開口道:“下去吧,今晚不必再靠近這裏。”

片刻後,屋外飄過一陣衣襟帶風之聲,穆寒水收回目光。

給莫輕雨沏了杯茶,道:“說吧,什麽事大哥還要跟我咬着耳朵說。”

莫輕雨從袖擺下露出兩壇春日醉。

他道:“小穆為何心事重重。”

穆寒水看見春日醉的時候,嘴角終于翹了翹。

他拿過酒壇,道:“人活在這世上,誰還沒有點心事啊。”

莫輕雨笑了笑,道:“小穆打算何時告知你那不知好歹的屬下,你此行是為他。”

穆寒水聞言手上一頓,他一點也不驚訝莫輕雨是怎麽會知道,只是……

“大哥別老這麽說阿葉,你對別人可不是這般。”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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