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這天夜裏,阿葉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裏那年他九歲,父親有一日突然說帶他去中原,那是阿葉第一次跟父親那般的單獨親近。

他們騎馬走了半月,到一處幽靜的地方又步行半日,才見到一處山莊。

父親告訴他,這山莊的主人姓穆,與他是多年故交。

阿葉當時問了半個月以來的第一個問題:“那父親為何從前從不來拜訪?”

父親當時只是低下頭看了他一眼,并沒有回答他。

穆家莊很好客,莊主是個極其溫和的人,一點都不像父親,身上總帶着些戾氣。

莊主夫人更是個美豔絕倫的女子,穿一襲紅衣,好動愛笑,不會做飯卻喜歡煮粥。

她見到阿葉很高興,過來捏他的臉,阿葉有些別扭的躲了一下,她也不生氣,只笑道:“塞外風沙太烈了,你來了伯母這兒,伯母定要将你的臉蛋養的跟我們家小七的一般圓潤。”

一旁的穆莊主見了,只是含笑責怪道:“阿素,莫鬧了。”

她似乎并不怕莊主,卻很聽話,莊主說讓她莫鬧了,她想來是覺得這般待着無趣,便一把牽起阿葉的手往外去。

一邊道:“走,伯母帶你去後院玩,伯母還有個可愛的女兒,過些日子過了生辰,也就五歲了,伯母帶你去找他。”

阿葉不知道她說的話是哪裏不妥,只記得穆莊主在身後溫聲喊了句:“阿素你又胡鬧。”

便沒了下文。

她的輕功極好,聽到丈夫責難時,拽着阿葉只一晃,便拐過了兩段走廊。

等走遠了,才義正言辭的對他說:“小葉乖,你呀千萬不要跟你穆叔叔說話,他這人甚是無趣,總愛說教人,你不要理他。”

阿葉雖沒見過母親,可也知道這位伯母倒不像是給人做妻子的,可不知怎的,他卻莫名的喜歡她。

不然,以他平日裏對人的态度,也不會任她抓着自己的手這麽久。

見阿葉也不同她說話,她又道:“小葉,你怎麽都不笑呢,是伯母不好看?還是你不喜歡伯母帶你去玩兒啊?”

阿葉這時忽然停下步子,擡起頭一臉真摯道:“葉兒并無此意,穆伯母甚是漂亮,比世上任何一個女子都漂亮。”

這話聽得穆夫人心花怒放,兩只手擠着阿葉的腮幫,帶着銀鈴似的笑聲,道:“見你半天也不張嘴,一開口竟這般好聽。”

阿葉甚少與人這麽親近,倒被她弄得有些不好意思。

一時不知說什麽好,事實上穆伯母也未給他說話的機會,自己又道:“我看小葉也生的俊朗,性情我也喜歡,正好與伯母的‘女兒’相配,我那寶貝‘女兒’容貌比我可勝多了,雖是……聒噪些,可一靜一鬧也甚好,不如伯母将他許給你,如何?”

這話一出,阿葉似乎明白了穆叔叔些許,難怪他嘴裏總重複一句話,叫穆伯母別鬧。

原來,這其中自是有他的道理。

阿葉想了想,便彎腰作禮,拱手道:“葉兒連日趕路,想好好睡一覺,還望穆伯母莫要怪葉兒失禮。”

穆夫人揉着阿葉的臉蛋,笑道:“是該好好睡一覺,小葉跟伯母來,你先在我們家小七的聽風小築住下,等你見了他,肯定歡喜。”

又來!

阿葉的臉頰都讓她揉搓的有些發熱,整個人活像被一只歡脫的大彩雀給拎在空中。

一路說的最多的,就是她口中那個比她還要美上許多的女兒,非要許給他做小媳婦。

阿葉雖然不知道她說的話有幾分真,可穆叔叔儒雅俊秀,穆伯母也生的明豔好看,他們的女兒,肯定是這世上最好看的姑娘。

到底年紀小,被人撺掇了一路,竟也對這未謀面的‘小媳婦’生出了幾分好奇。

不知怎的,便主動張嘴問道:“那小七妹妹在哪兒啊,葉兒借住聽風小築,她會不會不高興。”

穆伯母朝他眨了眨眼睛,笑道:“當然不會,他每天吵着一個人無聊,要找人陪他玩兒。他此刻定是趁着你穆叔叔忙,藏到梨樹上躲功課去了,你跟我走便是。”

這般說着,阿葉已經被牽着走了好遠。

穆伯母口中的聽風小築建的極為雅致精巧,院裏只一座小木樓,堆着三兩座假山,隐隐還能聽見涓涓流水聲,最點眼的莫過于閣樓前的一棵梨樹。

那梨樹巨大,繁茂的枝條四下散開,像是一朵高高升起又爆開的煙花,在四月天裏,每一瓣花葉都跟着和風輕輕地搖曳。

阿葉看着這間精心布置的院子,心裏很是羨慕,他與父親唯一的交流便是練功,他沒有母親,住的屋子也很大,可空蕩蕩的,不似這般用心。

阿葉還在出神,穆伯母又揉着他的半邊臉,笑道:“可還好,若喜歡,盡管住下便是了,小七最喜歡叫我在這棵樹下舞劍給他看,聽你爹說你頗擅劍術,要多教教小七啊。”

阿葉因為方才的跑神,有些尴尬,便胡亂點着頭答應。

穆伯母也笑了笑,随即朝梨樹上方喊道:“小七?娘親來了哦!”

……

等了半晌也不見回應。

阿葉以為人不在,誰知穆伯母又道:“既然不在,那便算了,反正我今日新得了個兒子,舊的兒子不要也罷。”

說完便扯着阿葉準備往外走。

誰承想,他們剛轉過身,身後便傳來一聲輕呼……

“哎呀!”

阿葉迅速回過頭,便瞧見一個圓滾滾的東西正從高處的樹冠上栽下來。

看清楚是個人時,阿葉不由的心驚,卻見穆伯母毫無搭救之意,便自己淩空一躍,在離地約一丈處伸手将人接住,緩緩落地。

剛一站穩腳,便聽得一聲:“你是誰呀?”

好糯的聲音。

阿葉低頭看她,是個粉雕玉琢的孩子,怪不得方才進院子時他沒有發現樹上有人,這樣白的臉,藏在梨花中,根本辨別不出的。

不過方才見穆伯母對她見死不救,想來也不是穆家莊的人,或者不是什麽重要的人罷。

“你是誰啊?”

出神間,懷裏的孩子又問他,這次還用手上的白玉扇柄敲了他一下。

敲的力道不大,阿葉知道是同他玩,便道:“你又是誰?爬的這麽高,不怕摔下來嗎?”

“我?”似乎不樂意他這般問,那小孩兒鼓着原本就胖乎乎的腮幫,哼哼道:“我不告訴你!”

阿葉手上托個這麽小的人,像個冬瓜似的,也耐着性子,問道:“你怎麽是男孩子打扮?到這裏來也是找小七妹妹玩耍嗎?你爹娘呢?”

誰知手上的孩子糯糯道:“你一次便問了三個問題,我須得一個一個回答,可我卻不知道如何回答你的第一個問題,既然如此,剩下的,我也不回答了。”

誰想她這般口齒伶俐,阿葉也跟着笑道:“第一個問題并不難啊,怎麽就不會回我了?”

她理直氣壯的又要辯駁:“我才……”

“喂,穆小七!”

阿葉還等着她說話,被這一聲給打斷了,剛剛他急着救人,竟忘了一旁還有穆伯母在。

又聽得穆伯母喊小七,想是她回來了,便放下手上的孩子,轉過身去。

卻見穆伯母直直的過來,抓起他方才救下的小孩子,兇巴巴的教訓她。

“又在這兒捉弄人是不是?”

那孩子被抓在半空,像是習慣了的,将手腳抱到一起,俨然一副任君處置的态度。

阿葉覺得不妥,便拱手道:“伯母,這孩子還小,便是誤闖小築,也無須……”

“還小?”穆伯母像是聽了笑話一般,道:“我們小葉就是太老實了,這是小七的院子,哪裏有人能随意誤闖?還由着他捉弄人?”

這下阿葉可算聽明白了,不由一怔,又看了眼半空吊着的人,才道:“原來這便是小七妹妹,那伯母方才見小七妹妹跌落,為何還……還置之不理?”

阿葉聽見穆伯母笑了一聲,随即道:“他這跌落的把戲,一天不知要演上多少回,卻從未見他哪次真把自己摔了的,理他幹嘛。”

說着将人拎的近了些,道:“這是小葉,往後跟你住聽風小築,你不許捉弄人家,聽到沒有?”

阿葉這才完完全全理順了這對母女的相處方式,原來是自己虛驚一場。

穆寒水極不情願,卻逃不過母親霸權,撅着嘴道:“小葉好!”

結果話音方落,頭上便挨了一巴掌。

“沒大沒小!小葉也是給你叫的?你那爹爹教你的《弟子規》如何說的,你背與我聽。”

可小寒水也是有脾氣的,被拎着也不屈服,兩只胳膊一抱,幹脆不說話了。

阿葉見他圓嘟嘟的臉都皺成了肉包子,小小的也實在吊的可憐,便過去朝穆伯母拱手一禮,誠然道:“伯母,小七妹妹還小,怎麽稱呼葉兒都可以,伯母就不要怪她了。”

誰料,穆寒水非但不言謝,還絲毫不領情,斜睨着阿葉,重重的‘哼’了一聲。

阿葉也心裏急,不知道自己如何就惹了她,方才明明還好意救她,此刻又替她向伯母求情,她倒是人不大脾氣還不小。

穆夫人自然是知道其中緣由的,寒水便是再小,也快五歲了,知道自己是男孩子,這樣被人一口一個妹妹的喚着,心裏肯定有氣。

而且穆寒水也曉得,定是自己的娘親又給人信口胡說,叫別人誤會。

因此他只是生着自己娘親的氣,況自己的娘親可從不曾帶人進過他的聽風小築,今日偏帶了這麽個苦瓜臉來,還說是自己新得的兒子。

不就是生的稍微好看了些嘛,比自己瘦點,不還照樣是個傻子,連男孩女孩都分不清。

阿葉也不介意她的态度,只是伸手将他從穆伯母手上小心的接過來。

幫她扯平被皺了的衣衫,彎腰笑道:“小七妹妹膽子可真大,這麽高的樹都能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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