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這個夢一直到那一年冬天的某一個雪夜裏,戛然而止。
穆寒水早已經過了五歲的生辰,翻過這個冬,春天再來時,他便要六歲了。
那天夜裏,穆寒水的聽風小築燈籠全亮着,院子裏有個半成型的雪人。
雪人旁邊,兩個孩子還在專心致志的滾雪球,穆寒水有時會踩到被雪覆蓋的鵝卵石上,在雪地裏連滾幾個圈兒。
阿葉已經沒有剛來時那般生疏了,看見穆寒水在雪地裏打滾,他還會憋不住笑他,然後才過去把人抱起來。
這時候,穆寒水就會把偷偷捏在手心的一個小雪球灌進阿葉的脖子裏。
兩個人就一起扯着在雪地裏打滾,可一番鬧下來,阿葉的衣服浸濕的浸濕,滿頭滿身都是雪,穆寒水的卻幹淨多了。
穆寒水知道阿葉肯定護着他,便為了欺負阿葉,越滾越來勁兒,最後都是阿葉墊在他身下。
他們翻到最後一個滾的時候,好像被什麽東西卡主了。
阿葉擡頭一看,立馬抱起穆寒水,自己跪下,道:“父親,我……”
穆寒水沒有見過幾次阿葉的爹爹,只是聽阿葉說,知道阿葉很怕他的父親,總逼着他練功,不然就罰他。
此刻他又怕阿葉受罰,趕緊道:“上官伯伯,葉哥哥今日練了一天的劍,還教我了,方才是我讓他陪我堆雪人的,他沒有貪玩兒。”
只是阿葉的父親逆光站着,他們都沒有看清他是不是在生氣,只覺得忽然身體一輕,人便被阿葉的父親拎了起來。
阿葉急道:“父親,您把小七放下,您這樣把他會吓壞的。”
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阿葉和穆寒水終于落了地。
阿葉抱起穆寒水,穆寒水看了一圈,說道:“這裏是爹爹的書房,是不是爹爹又要關我一個月。”
說着臉已經皺成了一只包子。
阿葉這才覺得父親不對,方才被父親拎着的時候他聞到了血腥氣,他剛要問父親,卻見他轉動了案桌上的一方硯臺,牆上突然多出來一扇門。
他還來不及多問,便被拎着進了那扇門,裏面是很深的一個通道,拐了幾次之後,阿葉的父親又打開了一扇門,是一間屋子,裏面放着很多吃的和水,還有一張鋪設幹淨的床鋪。
這次沒有再往後走,父親将他們放下,抓着阿葉的肩膀,道:“葉兒,聽爹說,你要護好弟弟,等爹和你穆伯伯來打開石門,你們方可出來,聽到沒有?”
穆寒水這時候也隐隐覺得有些害怕,急的抓住阿葉的手,咬着下嘴唇,輕聲道:“上官伯伯,我爹爹他怎麽不和你一起來啊?”
上官鋒蹲下,攬着寒水,哄他:“他很快就來,你在這裏不要亂跑,聽葉兒的話,等上官伯伯和爹爹來接你們。”
阿葉大概明白外面發生了不好的事,他看着父親跟穆寒水說話的樣子,好像穆寒水才是他的兒子,這樣問聲細語的待遇,自己從未從父親這裏得到過。
他不禁問道:“若是有旁人進來怎麽辦?”
上官鋒站起來,道:“不會,剛才走來那一路機關重重,外人即便打開了書房的機關,也決計到不了這裏。你護好弟弟,若……若真到了不得已的地步……”
阿葉突然跪地,道:“孩兒明白。”
上官鋒嗯了一聲,最後摸了下阿葉的頭,轉身出了密室。
他們這一等,也不知過了多少時日。
石室內只有一個極小的通風口,裏面的水和幹糧沒有了,穆寒水總說看見爹娘來了,而且看見的次數越來越多。
阿葉好幾次想出去看看,給穆寒水尋一些食物回來,又怕自己出去之後把壞人招惹進來。
帶着寒水他更不放心,他還沒有保護好寒水的能力。
穆寒水枕在阿葉的腿上,聲音極輕,道:“葉哥哥,我們是不是要死了。爹爹和上官伯伯怎麽還不來接我們啊?”
阿葉忍着目眩,把人抱在懷裏哄:“有我在,小七才不會死。父親和穆叔叔一定會來的,小七放心。”
穆寒水點點頭,又昏昏沉沉的睡過去了。
阿葉撐着力氣,悄悄拔出了半截佩劍,将手指伸過去在劍身上劃了一下,指尖立馬傳來一陣刺痛。
阿葉很快的收回手,将手指湊到穆寒水嘴邊,穆寒水的睡夢裏蠕動了幾下嘴唇,将阿葉的手指咬在了嘴裏。
漸漸地,阿葉仿佛看見了聽風小築的那個沒有堆完的雪人,寒水藏在雪人後面,笑着朝他砸過來一個雪球。
那個雪球好像打在了自己手上,有些痛,可他舍不得打穆寒水,也沒有力氣了,便躺在了雪地裏。
最後,他什麽都不知道了。
再而後,醒來時他已回了漠北鐵騎門,父親開始閉關,從此再無寒水的消息。
就這樣,一過便是八年。
三年前,他十七歲,只身執劍大敗門中各壇長老,破出山門,前往中原遍尋故人蹤跡。
這時候江湖上正有個滿負盛名的少俠,容貌風流,好管閑事。
人人都喚他穆小公子,卻無人知其來處和名諱。
阿葉心頭隐隐揪疼,這個人,好像光是聽旁人議論,他便知道他定是自己要找的人,那個小時候在樹下問他是誰的孩子。
一定是他。
整整一年的時間,他得到了穆寒水在江南消息,卻不知道他如今還認不認得自己。
于是喬裝受傷,還服了毒,與昆侖奴一起,那些昆侖奴其實都是他在門中的死士。
那一日是七夕,城裏夜市花燈,各處人聲鼎沸。
他在賣臺上,有個白衣少年悠然走近,白衣玉扇,廣袖輕飄,身上仿佛罩着一層朗月,眼裏裝着滿城的熱鬧和繁華,他往臺上看了一眼,微微一擡手。
一根玄絲線竄到阿葉手腕處,頓了頓又收回。
穆寒水應該是探到他受傷又身中奇毒,便救了他,跟以往所管過的閑事一樣,對他微微一笑,說你自由了。
阿葉以為是年歲久遠,他一時未曾想起自己,便告訴他自己叫阿葉。
穆寒水只是點點頭,說自己知道了。
阿葉的眼睛閃了下,擡起頭說他無處可去。
穆寒水便随口說:不如跟着自己做個随從。
他想也未想便應下了。
穆寒水一愣,随即扶他起身,阿葉看着他,覺得他的眉眼跟當年一樣,只是清瘦了很多,一舉一動倒真的有了少俠的模樣。
因為要救他,穆寒水斷了江南之行,改道去了南诏百花谷。
穆寒水說:“你的毒我只能壓制,要徹底清除,只能去百花谷。”
百花谷栖身南诏,善制毒,他們通常只殺人不救人。
他們在百花谷的入口站了一夜,第二日天蒙蒙亮,一個少年人穿透林中障氣翩然而至。
他喂他們吃了一粒藥,帶他們穿過竹林,再後來,阿葉便失去了意識。
只知道百花谷少主替他解了毒,穆寒水逃似的拉着他出了谷。
他們走出好遠,還能聽見竹林中有聲音傳出:小穆,為兄等你回來。
這是千裏傳音,聽得出此人功力甚高。
此後他便一直跟着穆寒水游歷江湖,穆寒水也從未認出他,也未提及過幼年之事。
有一次他為保護穆寒水露了武功,穆寒水當時笑着說:“我以為,你打算将這一身功夫藏我一輩子呢。”
他抵着頭沒有回話。
穆寒水又問他,為何有這種功夫,當初還會受傷中毒。
阿葉微微抵着頭還是沒有回話。
穆寒水大概習慣了他沉默寡言,沒有再追問,卻給了他一把佩劍。
銀白的劍鞘,劍身透着寒光,上面刻着清歡二字。
“主上。”他道:“為何待我如此。”
穆寒水笑道:“什麽,你是說帶你去百花谷解毒,還是這把劍啊?”
阿葉回道:“全部。”
穆寒水拍了下他的肩膀,笑道:“我也不知為何,仿佛多年前,我在哪裏見過你。”
阿葉不禁問道:“那主上可記得小時候的事?”
穆寒水似乎想了半晌,方道:“小時候的事,我能想到最早也是六歲以後的事了。”
“那之前呢?”阿葉急道。
他問的有些過于刻意和緊張,穆寒水狐疑的看着他,道:“你向來不愛說話,怎麽對我小時候的事似乎很感興趣?”
阿葉微微低頭,回道:“屬下失禮了。”
穆寒水嘆了口氣,道:“罷了,我不過随口一問。六歲之前,六歲之前竟一點記憶也沒有,大概是我天生愚笨,那時候還不會記事吧。”
到此阿葉才知道,原來穆寒水是把他徹底忘了。
他陪了他兩年,始終沒有想起。
右手食指處有個不大卻很深的傷疤,當年躲在石室裏失去了知覺,醒來後傷口不知碰到什麽東西感染惡化了,便留下了這個疤。
他還記得當年眼裏最後一幕,穆寒水昏睡,嘴裏含着他割破的手指,還有他蒼白的圓臉。
耳邊是轟隆隆的聲響,阿葉想,一定是父親和穆叔叔來接他們了。
那聲音一聲接着一聲,阿葉看見來的是長大後的穆寒水,他冷冷的看着自己,絲毫沒有要搭救的意思。
又一聲巨響,阿葉站起來去追穆寒水。
小七!
他往前一撲,手觸及冰涼的地板,風吹的他一個激靈。阿葉擡起頭,半晌才搞清楚,這裏不是石室,他也長大了,原來那轟隆聲是外面起了驚雷。
窗戶沒關,風吹着斜雨進來,打濕了地板。
這裏是揚州客棧,原來方才是夢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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