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不等阿葉開口,穆寒水衣袖一揮,面向臺下負手而立。

“諸位,今日我奪魁,本是件喜事。只是,鐵騎門與我有血海深仇,我苦尋其門主多年均未有果。這位上官少主,兩年多前被我所救,一直隐瞞身份跟在我身邊,我一直不知其真實身份,直到方才。如今想來,當初為我所救怕也不過是鬧劇一場。”

他突然提高了聲音,朗聲道:“今日,在下便請諸位英雄作個見證,借此擂臺,報家門之仇,以全孝義。若在下僥幸活了來,便親手摘這繡球,去花家提親。”

臺下人到此刻才在方才的震驚中緩了過來,紛紛起身回禮,均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願為穆小公子作此見證。

穆寒水一禮,道:“多謝。”

随即便轉過身來,面對着阿葉,道:“出手吧。”

“你知道我不會。”阿葉道,眉宇間透着乞求之色。

穆寒水嗤嗤一笑,道:“你在我身邊兩年,有七百多個日日夜夜,無數個機會可與我解釋,而不是等到此時此刻。你覺得,你如今再說,我還會信你麽?”

阿葉握着劍不動。

穆寒水甩開白玉扇,幾根銀針直直射向阿葉,阿葉只好飛身避開。

穆寒水便趁勢出招,阿葉只守不攻。

這樣幾個回合,根本分不出勝負,穆寒水便停了手。

“上官少主,你若執意不肯出手也罷,說出上官鋒的下落,我立刻抽身離去,不再同你纏鬥。或者,你可以選擇父債子償,我殺了你,再去找你的父親,你也可以殺了我,從此鐵騎門也少了個心腹之患。”

穆寒水道:“怎麽樣,還是第二種劃算吧。要麽我去找你爹,要麽你殺了我,你選!”

夜幕已起,擂臺四周長串的燈籠泛着微黃的光,照的穆寒水眼睛裏透着水光。

阿葉聲音很低很低,道:“非要如此?”

良久,穆寒水開口道。

“家門血仇,不共戴天。”

阿葉握劍的手終于舉起,橫到身前,右手拔出長劍,劍尖指地,同穆寒水對峙。

穆寒水微微一笑,垂眸斂去多餘的情緒。

他将白玉扇收起,轉了轉手腕,調順了玄絲的位置。

那玄絲削鐵如泥,尋常刀刃但凡碰到便不攻自破,可阿葉的佩劍是清歡。

還是當日穆寒水親贈。

空中劍氣四溢,周圍漁船的桅杆皆被震斷,木板裂開聲四起。

這一場比武少年的比武,将是此後幾十年江湖再難重現的盛況。

臺下來招親的,大多同輩人,他們此刻均默然,手中緊握的劍是不甘和那說不清的仰慕。

穆寒水的玄絲線纏着阿葉的劍,阿葉沒有震開,而是随力道欺身靠近,穆寒水似乎早就知道阿葉會這麽做,右手蓄力,等阿葉靠近便打出這一掌。

穆寒水這一掌狠且快,可打出時卻沒有碰到一絲阻力,他心裏忽然跟漏了什麽東西一樣。

阿葉根本沒有用內力擋這一掌。

大口鮮血噴到穆寒水的一側臉上,胸前的衣服上,到處一片鮮紅。

穆寒水驚恐的睜了大眼睛,阿葉随着這一掌的力道,直直朝後飛去……

穆寒水滿臉不可置信,他感覺自己的右手在不受控制的發抖,本來在空中的人摔回了擂臺上。

可也只是一瞬,穆寒水趕緊爬起身,飛身上前,在阿葉跌落前将人接住。

穆寒水放佛一瞬間失掉所有的力氣,跌坐在擂臺邊緣,阿葉靠在他的腿上,還在大口的吐着血。

穆寒水的衣衫早已一片血污,他想輸內力給阿葉,可怎麽也拉不直自己的手,像是扯到哪裏筋骨,整條手臂一直抖,一直抖……

突然,他眼裏一亮,轉頭在臺下的人群裏來回找。

可眼睛總被什麽東西糊着,他使勁的眨眼,想看清楚些。

忽的,覆上來一只手,穆寒水忙回過頭,阿葉的手拂過他的臉,指腹擦過眼角。

朝他笑了笑,說道:“主上,別哭。”

穆寒水想說他沒有,可是眼淚已經大顆大顆的滾了下來。

明明與上官家有血仇,他在哭什麽。

阿葉明明可以避開或者抵擋那一掌的,他以為最終躺下的會是他自己。

此時此刻再問為什麽不擋,為什麽不避開俨然已是廢話。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道:“等我,我去求大哥,他一定有辦法,等我……”

阿葉被穆寒水從腿上挪開平躺到地上,他自己跌跌撞撞的跑到另一側去找莫輕雨。

快下臺時撞上一個人,穆寒水擡頭,臉上一喜,抓住他的胳膊,期許道:“大哥,阿葉……你救救他。”

莫輕雨潔白的衣袖上瞬間多了一個鮮紅的手印,他未在意,只是看着穆寒水,目色越來越沉。

跟着沉下去的,還有穆寒水那顆期冀的心。

他慢慢的收回手,問道:“大哥不肯?”

莫輕雨并不否認,平靜道:“救不回來了。你應該知道的,掌乃你自己所出,你之所以這般慌亂,也是因為你知道這一掌有多重。”

穆寒水呆呆的站在那裏,抓着身上的衣襟,又松開,又抓緊。

最後回頭望了躺在地上的人一眼,像是下了某種決定般,回首看着莫輕雨。

“大哥能不能讓他拖幾日,三日便好。”

莫輕雨淡淡道:“我憑什麽救他,他現在是鐵騎門的少主,已經不是你的屬下了。”

穆寒水見莫輕雨神色決然,心中便明了了幾分,大哥今日來此的目的,根本就是為了等阿葉出現,當着衆人的面揭開阿葉的身份,再引他和阿葉兩人決鬥。

既然算準了阿葉會來,那說明,莫輕雨給他的迷藥也是假的。

不然阿葉根本來不了此處。

穆寒水道:“迷藥是假的,都是你算計好的。”

莫輕雨道:“迷藥不假,只是昏迷時辰沒有那麽長,怎麽小穆,大哥替你找到仇人,如今你大仇得報,不高興嗎?”

“為什麽?”

莫輕雨淡淡道:“你有你的家仇,我有我的宿命。不是所有的事都能交代緣由。”

穆寒水凄然道:“大哥的宿命是殺我和阿葉麽?今日比武,倒下的那個人也可能是我,可你還是算計了這一出,這便說明,今日無論我與阿葉誰葬身此處,大哥都穩賺不賠是不是。”

莫輕雨不作回答。

良久,穆寒水撩開衣擺,跪地。

動作毫無遲疑。

臺下早已嘈雜,衆人紛紛起立,看着這一出‘好戲’。

莫輕雨退開半步,低頭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人。

“你……”

“反正也救不活,求大哥,讓他多活三日。”穆寒水道。

莫輕雨皺着眉頭,半天,衣袖輕揮,有東西落到穆寒水身前,再擡頭時,莫輕雨早已不見了蹤跡。

穆寒水抓起地上的東西,是一個藥瓶,另外一樣,是那支青玉短笛。

莫輕雨不見了,他也顧不上,拿着兩樣東西奔回阿葉身邊。

将人攬進懷裏,藥瓶中有一粒藥丸,穆寒水湊近聞了聞,确定是百花丹,才送到阿葉嘴邊。

“阿葉,張嘴。”

阿葉意識已經模糊,依着張開嘴将藥吞了下去。

只有三天時間,穆寒水算算腳程,不能再拖了。

随即拿起地上的清歡,抱着阿葉點腳躍上屋頂,消失在了擂臺。

穆寒水就這樣失蹤了,整個揚州鬧得沸沸揚揚,客棧酒肆裏,茶館說書,各自持着一派說辭。

與江湖的熱鬧不同的,是離修山。

離修山地處西南,一處孤零零的極峰,山下圍着百裏太陽花。

天放晴的時候,金燦燦一片,可這個時節,正趕上雨季。

山頂被雲霧團團圍住,看不清究竟有多高。

傳聞這離修山巅住着一位女子,容貌出塵,宛若仙子。

可誰也沒有見過,那座山将無數慕名而來的江湖客,都攔在了那片花海之外。

誰也沒有能力破山下的機關。

山巅之上确實有座山莊,山莊中心坐落着一座藥閣。

藥閣前有大片空地,正對着藥閣的空地上是白鵝卵石鋪就的一個巨型月牙狀圖案,單調又大的出奇,與這座莊子格格不入,左右兩側是辟的藥圃,種着草藥。

連月的大雨将這些石頭泡的冰涼。

而兩日前消失在揚州的穆寒水,此刻就跪在這石階的鵝卵石上。

這藥閣的石階,旁人不許上來,而裏面的人也甚少出來。

那兩扇漆黑的大門像是封禁了一般,幾乎從未打開過。

那日,他帶走阿葉,快馬趕到此處。

将阿葉安置在山莊晾草藥的竹棚中,自己立刻來了藥閣前,在這裏站了很久,藥閣的門始終未開,甚至一絲響動也沒有。

一旁的的竹筒水漏不知漏滿了幾缸,那扇大門依舊毫無動靜,若不是知道閣中人從不離藥閣寸步,還真的會以為裏面是沒有人的。

最後,他用了最無用的方式,朝着那扇大門撩開衣擺刷的一下跪倒,落地時膝蓋濺起了鵝卵石縫隙裏的積水,他自己聽到了骨頭脆響的聲音。

直到此刻,已經過去了一天一夜,算上來時路程耽擱的一日,阿葉便只剩下一天了。

穆寒水沒有來得及換掉那身浸滿血污的衣服,衣裳從內到外濕漉漉的貼在身上,臉色更是叫雨水泡的時間久了,透着不正常的寡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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