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連翹是陪着穆寒水長大的,她是這離修山上話最多的姑娘。

小時候總纏着穆寒水給她紮風筝,跟着他去山溪間嬉鬧抓魚,穆寒水被她鬧得煩了,便趁她睡着時畫只醜王八在臉上,連翹醒來找他算賬,他便藏在梨樹上,樹上梨花潔白如雪,他穿着白衣,連翹常常找不見人。

直到穆寒水十四歲生辰,這種日子戛然而止。

那日連翹本來煮好了長壽面等他回來,卻聽說穆寒水去了藥閣,只是她沒想到,碗中的清湯被面坨幹了,穆寒水也沒有回來。

此後江湖上便多了個好管閑事,行俠仗義的穆小公子,天下人皆知他的聲名,卻不知道他叫什麽,從哪裏來,而穆寒水也沒有再回過山。

連翹也是早起從阿合那裏聽到的消息,說公子回山了,阿合是夫人身邊的人,肯定不會騙她。

連翹高興的連傘都忘了撐便奔了出去,三步做兩步的來到藥閣,卻見石階上跪着一道身影,霧雨蒙蒙的,那副身體仿佛随時要被這大雨吞噬。

她不敢上石階,這是山上的規矩,那裏除了藥閣中住着的人,只有公子可以上去。

不遠處跪着的人是公子沒錯,兩年了,他身形好像更修長了些,只是此刻眼前的公子,給她的感覺和從前不一樣了。

從前公子最嬌氣,哪裏蹭點皮都會叫着喊着說要破相了,活不成了……

可如今,他就安安靜靜的跪在那裏,傾盆的大雨潑在身上,也似沒有知覺一般。

連翹一只腳試着跨上了藥閣的臺階,頓了頓又收回,提着濕透了的裙子頭也不回的跑掉。

穆寒水聽到動靜,一直垂着眼,并未回頭。

大約半刻中不到,身後一陣噼裏啪啦的腳步聲,濺起地上一灘灘的積水。

穆寒水聽得那腳步沒有一絲猶豫和停頓的從石階上奔了上來,他心裏一驚,擡眼看了一眼藥閣的門,剛要回頭,忽然身上一重……

這力道近乎沒有,可穆寒水身子還是往前晃了一下。

“公子……”連翹帶着哭腔糯糯的喚了一聲。

她将手上的狐裘大氅裹到穆寒水身上,又覺得不夠,攏了又攏,自己幹脆從後面伸出胳膊裹住穆寒水,也是怕雨将這大氅再打濕,用自己的身子護着。

可雨那樣大,她明明知道自己瘦小,根本擋不了多少。

“小連翹……”他擠出一個笑,摸連翹頭發的手剛擡到一半。

突然的,臉上神色徒然一變,提了口氣,整個人回身收緊雙臂将連翹緊緊護在懷中,接着便是衣帛皮肉裂碎之聲。

連翹的臉被埋在穆寒水胸口,她還不清楚發生了何事,聽聲音不對,掙紮出來剛要張口問,便見穆寒水眉頭緊皺,一手按着胸口處,痛哼了聲吐出來一大口血……

“公子!”連翹抱住他,眼淚夾雜着大雨從臉上肆無忌憚的落下,她哭喊着:“您怎麽了?公子……”

穆寒水飛快的将她又拉近懷裏,身後的木門沉沉的吱呀了一聲,敞開的門裏竄出一物,如蝮蛇一般襲來。

他知道這是什麽,藥閣主人鮮少示人的長鞭‘皈依’。

剛才那一下是隔着門發力,這次卻是來真的,穆寒水顧不及身上的傷,只是護緊了連翹。

可即便是做了萬分準備,這第二鞭落在身上時,穆寒水還是連人帶懷裏連翹硬生生被打出幾丈遠,齊齊滾下了石階。

“賤婢!”這一聲極為凄厲,在這樣的雨夜裏,透着一股森然之意,那聲音道:“這也是你能踏足之地?”

随即,一人應聲而出,手握長鞭站在門口,穆寒水掙紮了幾番,血大口大口的往出嘔,他也不管,只扶着連翹從地上爬起,示意她莫要再動,自己半爬半踉跄的趴上石階。

又跪下。

與門口之人隔着這場大雨對望,對面的人看不清臉,只是着着一身陰森透了的白衣,與他身上的白衣不同,那更像是守喪之人的喪服。

大風吹着她的衣擺泠泠作響,門大敞開着,她站在門內一動不動,像是被鑲嵌在門裏的喪屍,沒有一絲活的生氣。

良久之後。

門口的人陰森森的開口:“憐香惜玉的本事都帶上離修山了。”

連翹的身子跟着這聲音猛的一顫,若不是公子拼命護住她,自己的本事便是那隔空來的一鞭都活不成了。

說來都怪她,若不是自己不聽話非跑到公子身邊,公子又何至加受這番磨難,自己的命不值錢,卻害慘了公子。

此刻更是被吓破了膽,大氣也不敢出的蜷縮在一旁。

穆寒水的聲音道:“是,寒水知錯。”

隐約的飄過來一聲輕嗤,随即道:“交代你的事,都辦妥了?”

穆寒水對于這個問題似乎有些為難,他語氣猶豫道:“很快,很快便可辦妥,請您放心。”

“哦?”門口的白影跨出朱漆門檻,冷然道:“那便是還未辦妥,既然如此,你回來做什麽?”

穆寒水咬緊了牙關,幾乎是擠出來的,他道:“此次回山,寒水有一事相求。”

此言一出,藥閣上久久未得到回應,雨打石階的脆響聲雜亂而又大聲,像是打在了穆寒水心頭,密集的他喘不過氣來。

跪着的身體晃了一下,他垂着的眼睛卻一直未擡,緊握的手微微有些抖。

眼見對方是鐵了心不作回答,穆寒水擡起雙手又平置于身體前兩側地上,頭緩緩叩地,依舊垂着眼,看不清臉上神色。

“寒水有一事相求。”他似乎大聲了些,因為頭垂地,聲音有些沉悶。

那人腳下動了兩步,她手上的長鞭像是随時會甩在穆寒水身上,在她手裏躍躍欲試。

“哦?求什麽?”

穆寒水聽到她問,便瞬時擡起頭,嘴角顫了顫,有些急切的回道。

“救救他。”

“誰?”這一聲詢問裏帶着明知故問的怒意。

“阿……上官葉。”

咬出這個名字,穆寒水覺得自己的舌頭有些僵,他還未來得及擡頭看對方的神色,那白色的身影便如鬼魅般瞬間閃至自己眼前,接着臉上便受了結結實實的一巴掌。

“不孝的東西,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她這一聲狠戾極了。

“叫你下山幾年,旁的沒有學會,卻學會了如何為那麽個東西一再作踐自己,作踐自己的先祖?你敢跟我去祠堂對着你的先祖,對着你穆家莊上上下下幾十條亡靈,将你方才的話再講一遍嗎?”她反手又是重重的一巴掌,厲聲道:“你敢嗎?”

連翹最心疼穆寒水,見他受此重罰,也顧不得了,往前爬了幾步到臺階下叩頭。

“夫人息怒,是連翹的錯,是我莽撞連累了公子,求夫人……求夫人,連翹願意受罰,夫人不要再打公子了,公子跪了兩日,水米未進,現下又受了傷,再打的話他會死的,會死的……”連翹毫無形象的哇哇大哭,又結結巴巴的說這些。

穆寒水雖背對着她,卻也能想來她此刻的模樣,他想開口哄哄她讓她莫急,提了口氣還是作罷。

此刻胸口積了淤血,他怕一張嘴,話還未說出口,血便先吐了出來,只得強忍着。

勉強壓了壓,他手藏在一側對連翹擺了擺,示意她退下。

他從地上爬起來跪好,對眼前人道:“十數年來,我從未違拗過您半分,如今我只求您這一件事。”

面前的人依舊冷冷的睨着他,手上的長鞭穗細微的抖動着,穆寒水也知道她定是氣急了。

“為何?”她問為何。

究竟為何……

穆寒水思量了半晌,道:“這兩年,他多次救我性命,如今我救他一命,算是還了人情。”

“好啊,穆小公子當真仗義,可我又憑什麽救他?”

穆寒水擡頭,見眼前之人目不斜視,一副不容商讨的神色。

天又快亮了,穆寒水覺得自己有些累,他想起了那些和着暖風跟花香在屋頂醒來的日子。

眼前掠過阿葉那張吊喪臉,不過仔細想來,他在自己面前也是生過幾回氣,變過幾回臉色的。

還有莫輕雨,當初與他結義時梨花開的正好,須臾數月,卻是連日不知春去,一覺方知夏深。

也不知那日之後,他那大哥去了哪兒,其實他并不怪莫輕雨,不論他為什麽要那樣做,總有他的理由,這個世上每個人都有不得已的事,連他自己也是。

良久,穆寒水擡手抹掉嘴邊溢出來的血跡,跪直身體,字字清晰道:“一月之內,十一年前參與穆家莊血案的人,我會将他們的人頭盡數帶回。事了之後,我會半生常跪穆氏祠堂,向先祖亡靈請罪,終身不下離修。”

言罷,重重的叩了三個頭。

他俯着身子,目光所及處,身旁人腳側開小半步,随着砰地一聲,大門再次沉沉的關上。

整個藥閣上空都蕩着她最後說的話。

“少一顆人頭,你便提你自己的來。”

穆寒水的身體已撐到極限,幾乎在她應允的瞬間,整個人直直地倒向了冰涼的石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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