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人生總有初見

“無所謂，反正我原本就沒打算再收一個學徒。”蒂娜聳了聳肩。

“不過，在我完成大魔法師的考核之前，還是要拜托你照顧他一段時間。”阿米爾笑着向蒂娜微微欠身。

“這個不算什麽，有艾維拉在呢！”蒂娜擡手指向基奇身邊的艾維拉，“來，互相介紹一下吧。你身邊的這位姐姐名叫艾維拉，她是我唯一的學徒，負責這座法師塔裏的一切雜物——從現在開始，你也是她手裏的雜物之一。”

聽到蒂娜這樣說，艾維拉向着基奇友善地笑了笑，依舊沒有說話。

“艾維拉的嗓子受過傷，無法說話。”蒂娜替她解釋道，“不過你說話她聽得很清楚，也可以用文字和你交流。”

在蒂娜解釋的時候，艾維拉也拿出一個巴掌大的硬紙板和一根炭筆，笑着向基奇示意。

基奇看着她，欲言又止。

“有話就說，基奇寶貝。”阿米爾看出了他的猶豫，輕咳一聲，溫和地提醒道：“你總得學會把自己的意圖表達出來，就像剛才，你拒絕美麗的蒂娜女士那樣。”

——我沒有拒絕她，我只是想知道你為什麽帶我來到這裏，卻又把我甩給別人。

基奇咬了咬嘴唇，終是開口道：“我不識字。”

在場的諸人均是一愣，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般看向基奇。

基奇垂下眼睑，對衆人的詫異目光視而不見。

學習，對鄉下的平民來說，實在是件成本很高的事。正經的學院只有大城市裏才有，而且學費很高，并不是誰都能進得去、念得起的。尋常人家，頂多把孩子送進教廷開辦的教堂學校裏，跟着裏面的修士或者修女學一些簡單的文字和數學。但即使是教堂學校也不是可以随意就讀的，得先拿出足夠的“捐贈”，學校才會接納孩子入學。

基奇的父親雖然是位農場主，可由于不善經營，家裏一直都不甚富裕。因此，吝啬的父母只将長子修奇送進了教堂學校，讓他學會後再回家教導餘下的弟弟妹妹。

父母的想法很簡單，也挑不出什麽過錯，但修奇并不是個好老師，幾個孩子間的關系也遠沒有父母以為的那樣和睦。

洛奇最為聰明，學什麽都快，于是他學會之後便開始嘲弄基奇，不是說他的發音不标準，就是嫌他寫的字難看。基奇其實未必就比洛奇愚鈍，但他的嘴巴卻遠不如洛奇那樣靈巧，吵架更是從來都沒有贏過。于是，他便和洛奇大打出手，進而引發了修奇的暴怒，将兩個弟弟分別揍了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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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奇最憤恨的就是父母和兄長這種看似公平的不公，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參加過修奇開設的小課堂，而修奇也擺出一副愛來不來的态度，沒有理他。

“這可有點麻煩呢。”阿米爾擡起手指，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

“不識字的話，去學院那邊聽課的時候也會很麻煩吧？而且，自從不再招收八歲以下的學徒後，協會就沒再開設從識字教起的基礎課。”蒂娜也蹙起眉頭，“唔……總不能讓艾維拉教他吧？好像不好教呢！”

“兩位閣下。”一直如背景般站在蒂娜和阿米爾身後的少年忽然插言，“不知我是否有這個榮幸，可以為兩位解憂？”

“對了，希爾在呢！”蒂娜恍然擊掌，但緊接着又擔憂地說道，“不過距離學院那邊開課只有一周時間了，來得及嗎？”

“第一個月只是理論基礎，不聽也罷。”阿米爾說道，“只要找本《魔力基礎》、《元素概論》什麽的，看一遍就足夠了。”

“那就這樣決定？讓他這個月都留在我的法師塔裏跟希爾認字，不去學院那邊聽課？”蒂娜歪頭問道。

“嗯，不必過去了。”阿米爾點頭，然後轉頭向基奇道，“來，基奇寶貝，和希爾小少爺互相介紹一下，你們年紀差不多，應該可以相處得很愉快。”

“阿米爾閣下，您又在拿我取笑了。”被阿米爾戲谑地叫做少爺的少年笑着走到基奇面前，伸出右手，主動介紹道，“我是希爾·巴洛特利，很高興見到你，基奇，希望你不會介意我直呼你的名字。”

基奇愣愣地望着這個亞麻色頭發的陌生少年，只覺得他的聲音很好聽，長相也比他見過的任何同齡人都要好看，連笑容都像夏日的陽光一樣溫暖和煦，而且，從頭到腳都那麽的……精致，比他見過的鎮子上最富有的貴婦人還要光彩奪目。

——他一定比洛奇還要讨人喜歡。

基奇想。

希爾也在打量着基奇，從他進門的時候就開始了。最初，他只是好奇阿米爾為什麽會對這個看上去毫無驚人之處的黑發少年如此在意，甚至要将他托付給他正在熱烈追求的蒂娜照看。接下來，他就對這少年的容貌生出了興趣——乍看上去極其平淡的一張臉，仔細一看竟然挑不出任何瑕疵，簡直就像是按照軸線比例繪制出來的一樣，連睫毛的長度都完美得讓人贊嘆。

——學院派的畫家一定會愛死他這張臉的。

希爾想。

兩個人互相觀察着，一時間，竟是都忘了繼續。

“兩位，請不要告訴我，你們一見鐘情了。”阿米爾輕咳一聲，戲谑地提醒道。

“阿米爾閣下，您又說笑了。”希爾率先回過神來，馬上輕笑着将手向前又伸了一些。

基奇卻不懂他的意思，依舊只是愣愣地看着，滿頭霧水。

“這小子不會是連握手都不懂吧？”蒂娜疑惑地看向基奇。

“握……手？”基奇一愣，低頭看向希爾那只連指甲都處理得無比精致的右手。

“看來還真是不會。”蒂娜不由撫額。

“慢慢教就是了。”阿米爾不在意地聳聳肩，“希爾小少爺，你這個月就辛苦一點，除了教他識字外，日常禮儀什麽的也指點一些，不過要适可而止，我可不希望我一個月後再過來，又看到一個貴族少爺。”

“你下個月就‘能’回來？”沒等希爾應聲，蒂娜已挑眉問道。

“無論能與不能，我都會盡力回來看上一眼。”阿米爾說道，“如果到時能讓我看到他施展一個火球術或者水箭之類的小魔法，我一定會對你感激不盡的，我親愛的蒂娜。”

“只要他不是元素隔絕體，這個願望不難達成。”蒂娜信心十足地應諾。

“那我就拭目以待了。”阿米爾笑眯眯地說道。

三言兩語間，阿米爾和蒂娜便在完全沒有征得基奇同意的情況下，決定了他的命運走向。

而這時的基奇也根本無法明白，他到底得到了什麽，又錯過了什麽。

“既然這樣決定了——艾維拉，帶他下去休息，順便給他準備一個房間，還有……還有什麽你看着辦吧。”蒂娜朝艾維拉擺擺手，再明顯不過地開始攆人。

“希爾小少爺也一起去吧，讓可愛的艾維拉省些力氣，順便也将這裏的空間留給我與美麗的蒂娜魔法師獨處。”阿米爾微笑着補充道。

“如您所願。”希爾收回至今仍未被基奇接受的右手，轉身向着蒂娜和阿米爾欠身施禮，然後主動攬住基奇肩膀，将他帶出四樓的會客廳。

艾維拉跟着他們一起出了會客廳，緊接着便在自己的小本子上寫了些什麽，遞到希爾面前。

希爾目光一掃，很快笑道，“請去準備吧，我帶基奇去一樓坐會兒就是。”

艾維拉向希爾感激地笑了笑，又向基奇打了個他看不懂的手勢，然後便搶先下樓，踢踢踏踏地一會兒便沒了蹤影。

“艾維拉去幫你收拾房間了，我們先去一樓，等她收拾好，再帶你過去。”希爾向基奇解釋道。

“哦。”基奇随口應了一聲。

看到他這副什麽都不懂，便對一切都無所謂的懵懂模樣，希爾不由失笑，放開他的肩膀，拉起他的左手，邁步向樓梯處走去。

但就在握住基奇左手的瞬間，希爾卻被那只手的纖細和柔滑怔了一下。

——怎麽會？

希爾疑惑地想。

從基奇的穿着和談吐就能看出，他的出身絕對很平常。而且這種全國甄選本就是針對沒有錢也沒有門路供養孩子學習魔法的平民家庭舉辦的，為了就是讓那些擁有魔法天賦的孩子不會因出身的拖累，錯過學習魔法的機會。至于貴族，他們早在孩子懂事的時候就會通過各種渠道為其進行天賦鑒定，哪用得着等到魔法協會上門。

但平民家的孩子怎麽會有如此細膩的手指呢？他們不是從小就要勞作，幫父母幹活的嗎？希爾并不是第一次見到平民家的孩子，其中有些看起來甚至比貴族還要“貴族”，但無一例外的，他們粗糙的手都暴露了他們的真正出身。畢竟，就算是從小握劍的騎士世家的男孩，手指也不會像他們那樣僵硬且骨節分明。

希爾情不自禁地将基奇的手抓了起來，仔細地觀賞。

那果然是一只如同觸感一樣美好的手，修長、纖細、柔滑，通常只有從小就養尊處優、精心保養的貴婦才能擁有。

希爾不由停下腳步，将基奇的另一只手也抓了起來，放在一起對比，賞析。

“怎麽了？”基奇被他這詭異的舉動搞得一愣。

“你有一雙很漂亮的手。”希爾擡起頭，向着基奇燦爛一笑。

基奇頓時被這從未聽聞過的贊美窘得面色微紅，下意識地将手從希爾手裏抽了回來，背在身後。

希爾也沒在意，笑了笑，轉身繼續下樓。

到了樓下，希爾并沒有主動挑起話題，只拉開一把椅子，示意基奇坐下，然後坐在他的對面，目不轉睛地繼續打量着他。

基奇很快就被希爾盯得發懵，但他并沒有因此慌亂乃至手足無措，反而擡起頭，倔強地和希爾對視起來。

希爾不由失笑，收回目光，開口道，“你真的一個字都不認識嗎？”

“……很少。”基奇猶豫了一下，沒有說謊。

“那我就當你全不認識，從最初的字母和注音教起，可以嗎？”希爾試探道。

“随便。”基奇随口應了一聲。

“我明白了。”希爾笑着點點頭，“不過我今天實在是沒有準備，而你又是遠道而來，一定也沒心情聽我啰嗦，不如就像蒂娜魔法師建議的，好好休息，等明日一切準備妥當後再開始上課，如何？”

“我無所謂。”基奇漠然答道。

“那我就當你同意了哦。”希爾微笑着強調，緊接着便和基奇閑談起來，先是向他介紹了一下魔法協會的概況，又很随意地問起了他的家鄉以及家庭。

基奇只是有一句沒一句地應付着，但即使這樣，希爾也很快就從他的只言片語中窺探出了很多事情，比如他的家境果然并不富裕，比如他還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以及一個同樣是今年入學的弟弟，比如他在家裏并不受寵，和弟弟的關系也不和睦……

希爾還在小心翼翼地試探，艾維拉已從樓上走了下來。

希爾馬上起身迎了過去，“已經準備好了嗎？”

艾維拉笑着點了點頭，擡手向基奇招了招，示意他一起上來。

基奇這才遲疑地站了起來，邁步走上樓梯，跟着艾維拉和希爾來到二樓。

石塔的二樓一共有四個房間，每個房間恰好是四分之一圓弧，合在一個正好是這個石塔的圓環切面。

艾維拉推開了樓梯口左側的一扇房門，将基奇領了進去。

房間裏的擺設并不多，只有床和桌椅，空空的書架，以及一個頗大的衣櫃。床上已經擺好了幹淨的枕頭被褥，與門口相對的窗戶處也挂起了淡藍色的窗簾。

——這就是他的房間嗎？

看着這個簡單且不夠寬敞，卻只“屬于”他的房間，基奇終于意識到自己即将開始一種全新的生活。

——再不用和洛奇擠在一起，分享一切了。

基奇愉悅地想。在家的時候，修奇和莉奇都有自己的房間，只有他和洛奇不得不住在一起。洛奇一直想把他從房間裏趕出來，他也不喜歡和洛奇朝夕相對，但家裏卻實在擠不出一個空房間讓他們分開，父母也不願意為他們兩個小孩子倆擴建房屋。

——離開家，果然是正确的。

基奇默默地咬住嘴唇，握緊了拳頭，按捺下心中沸騰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