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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涼的水湧入耳道。

五感變得遲鈍,四周的聲音在水流中破碎,一切都像是被濃霧遮住,他不停地掙紮,胸腔因為缺乏氧氣而猛烈收縮,卻只能導致更嚴重的嗆咳。

“喂……瘸子!”按住他後頸的男生還在怒罵,“偷了別人的畫稿還不承認,是不是還想栽贓倒打一耙?!”罵聲中,他抓着冉緒的頭發,将他提起,又再次按入水池。

肺泡像是要炸掉,冉緒的意識變得模糊,思維慢下來,可求生欲仍舊撐着他反抗,冉緒趁着孫誠擡手的時機,用後肘狠擊他的腹部,總算從他手裏掙脫。

冉緒扶着膝蓋大口喘氣,目光越過孫誠,看向牆邊一直沒發話的那個人。

卓明輝正饒有興致看着他,指尖夾着一支煙,袖子撸到一半,露出結實的肌肉,大臂上紋着成片的紋身,令人望而生畏。

“那是我的畫稿,孫誠抄了我的畫稿!”冉緒毫不避諱目光迎上那人。

他現在的形象實在狼狽,頭發全部濕掉,緊貼着頭皮,嘴角在剛才的争執中擦破了皮,此時此刻一抹殷紅格外顯眼。

“你還敢狡辯!我的電腦上可是有文件修改時間,而你呢?除了空口白牙一張嘴,還有什麽證據!”孫誠面目猙獰,沖着冉緒再次撲過來。

冉緒看着拳頭沖着他的眉心襲來,閉上了眼睛,準備迎接疼痛……預料中的疼痛卻并沒有襲來。

卓明輝抓住了孫誠的手腕,向着衛生間外面揚了揚下巴,總算發話:“你再打下去,宿管就上來抓人了。”

話音剛落,門外就響起一陣腳步聲,有人用力敲響房門,讓裏面的人趕緊出來。

冉緒長舒一口氣,擡手蹭掉嘴角的血。

·

這座北方的城市已經臨近冬季,晚風蕭瑟,從開着的窗戶吹進走廊,一陣陣讓人渾身發冷,冉緒拖着右腿,一步一拐跟在輔導員後面。

路過的學生正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那目光裏有好奇也有憐憫。

他們在看他跛掉的一條腿,也在看他身上泛白的舊衣服。

孫誠走得大搖大擺,趁着輔導員沒注意的幾秒鐘,他還誇張地模仿起冉緒走路的樣子,轉過頭來露出怪裏怪氣的笑。

一同被叫去辦公室的還有卓明輝,那個來自港城的留級生,刨根問底追究起來,今天的事情就是因他而起:

設計課期中作業展示裏,卓明輝拿出的作品與冉緒的作品在草稿構圖上幾乎一模樣,盡管在角色設計上有些許不同,但哪怕是外行都能看出這兩份作業有貓膩。

比起冉緒的震驚,卓明輝在片刻皺眉之後,很快向老師承認自己的作業是找的代做。

照理來說,代做與抄襲、作弊并無區別,都是要挨處分的事。可卓明輝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像極了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一句“處分看着給”,讓那門課的教授氣得當場摔門。

卓明輝咬死沒說幫他代做的人是誰,學院沒轍,明面上只說還在調查中。

可冉緒知道代做的是誰,孫誠,他的室友。

孫誠抄了冉緒的畫稿,交給卓明輝,現在又為了向卓明輝自證清白,反過來誣陷他。

冉緒低着頭,避開周圍人的目光。

他的手垂在身體側面,捏緊拳頭,骨感蒼白的手背上,青筋凸出,毫不掩飾他此時的憤怒。

是的,憤怒。

這種憤怒在他二十年短暫生命中由來已久,又屢次熄滅于現實的冷水之下。

他想不明白,自己好不容易從那個破敗的地方逃離,怎麽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還是不肯滾出他的生活。

然而,在步入辦公室的一瞬,他的表情又恢複了平靜。

冉緒長了張頗具欺詐性的漂亮臉蛋,盡管曾經為他招致不少非議,但放到如今,這樣一張溫和無害的臉,反倒成了諸多師長偏愛他的資本。

況且他成績又好,院裏的老師對他評價都很不錯,期中作業這事,多數人偏向相信冉緒是被拖下水的。

輔導員是這學期新入職的年輕男性,姓路,沒比冉緒他們大多少。

他擡眼望着卓明輝,似笑非笑:“行,我這剛上任不到半學期,就見着你不下三次,說說你這次又為什麽動手打人?”

“路老師,您這回可就真叫錯人了,我沒親自動手。”卓明輝臉上的表情沒多大變化,澄清聲明很敷衍,仿佛再背一個處分對他一點影響都沒有。

輔導員的目光在他和孫誠中來回打量了一會,又轉頭看向冉緒,目光在他濕漉漉的發梢上停留片刻,起身去隔壁拿了塊毛巾遞到他手裏,這才坐下接着詢問。

孫誠說,他是看不過冉緒剽竊別人的作品,這才要替卓明輝出氣。

卓明輝說,他可沒教唆孫誠,不過看冉緒被打他也挺爽就是了。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仿佛是在唱哪出雙簧,嗓門一個比一個高,說起來就是個沒完,聽得人頭痛,言語之間卻沒有半點要悔改的意思。

輔導員忍無可忍,拍案而起:“我現在說的是你倆打人的事,跟作業的事一碼歸一碼……退一萬步講,哪怕冉緒是抄襲了,懲罰他也是學校的事,跟你們沒有半毛錢關系。”

“可我看學校也沒有要管的意思。”卓明輝冷哼一聲,抱臂站在邊上,嘴上不饒人,“冉緒抄襲了屁事沒有,我找個代做就挨了處分,那要不是他抄,我找代做的事又有誰能知道呢?”

一句話翻譯過來就是,學校包庇“好學生”,他們打人反倒是替天行道。

輔導員是真的被惹怒了,痛斥他們颠倒黑白,轉頭拿起桌上的聯系簿翻得嘩啦響,看那樣子是準備聯系他們倆的父母。

這種打人的事可大可小,可以說是同學之間的矛盾,但也能說是霸淩給處分,甚至嚴重的直接休學、退學。

能讓學校出面聯系父母多半是要從嚴處理。

孫誠臉上一僵,顯然是不想把事情鬧太大,他瞄了一眼身側的卓明輝,眼底閃過一絲懼意,卻還是認慫了,一轉之前的态度,跟輔導員說起了軟話。

冉緒在一旁冷眼看着這出鬧劇,神色游離于輔導員身後的白牆,那裏還張貼着獎學金公示,自己的名字正清清楚楚印在上面。

所有教授都心知肚明,憑着他的本事,完全不必去抄別人的。

可即便是這樣,作業的事情一出,誰也不敢直接往卓明輝頭上賴。

同學之間多有傳言,說他家裏條件很是不一般,學校的畫室之所以今年能翻修,都是托了他家的福。

不過,卓明輝跟自己同班好幾個月,冉緒倒是真沒聽他提起過自己的父母,只是偶然聽他教訓人的時候,提過一句他哥。

畢竟對卓明輝本人沒什麽好印象,冉緒在心中暗忖他哥應當也是個混世大魔頭,跟他弟一樣,多半是個擅長仗勢欺人的主兒。

說不準身上的紋身比他弟還多。

還沒見到真人,這形象就已經在腦子裏印着。

所以,當冉緒真的見着卓文朗的時候,整個人都愣住了。

那男人穿着一件深色風衣,裏面一件米色高領羊絨衫,五官英挺得像是從畫報上剪下來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細邊眼鏡,嘴角帶笑時,仿佛“溫文爾雅”四個字就是為形容他而生。

辦公室的門被打開,走廊裏的風裹挾着寒意吹入,冉緒卻覺得那寒意是繞着那男人走的,他看得出神,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裏在那一刻容不下別的。

從小到大,他從沒見過生得這樣好的男人,卓文朗看過來的時候,他竟然生出了幾分自慚形穢的感覺,手都不知道放在哪裏才好。

“路老師,我是明輝的哥哥。”

聲音也很好聽,聽慣了大喊大叫的同齡人說話,卓文朗的每一處咬字都顯得那麽妥帖又恰到好處。

愣住的不止是冉緒一個人,輔導員也是反應了一會,這才連忙起身,握住卓文朗伸出的手。

他本來是想打電話給監護人,細數卓明輝近些日子一系列罪狀,卻沒料電話那頭的男人說他剛巧在學校附近,就直接“登門拜訪”來了。

“怎麽了,聽說我們家明輝又犯事了是嗎?”卓文朗一句話說得不急不緩,臉上甚至還帶着點抱歉的笑意,讓人很難苛責。

輔導員火氣也消下去些,開始跟卓文朗逐一彙報他弟弟的近況。

冉緒其實沒太注意他們說了什麽,目光只落在那個側着頭說話的男人身上。

那會空氣裏仿佛是被摻入了一氧化二氮,又甜又麻,冉緒就像是看見櫥窗裏昂貴玩具的小孩,完全無法将目光移開。

卓文朗在交談的過程中,不知道是聽輔導員說了什麽,微微回身看向冉緒的方向,他的目光恰好和冉緒撞上,一愣之後,男人的嘴角勾了勾,沖着他的方向走過來。

冉緒聽見身旁的卓明輝發出了一聲冷哼,還沒來及細想,手就已經被卓文朗溫熱的掌心包裹。

“好涼。”那人蹙起眉,低聲嘆了一句,又适時松開手,禮貌站在冉緒的對面,“小朋友,我代替明輝跟你道歉。”

說罷,他傾身對着冉緒鞠了半躬。

冉緒幾乎是要跳起來,平生第一次感到如此手足無措,他捏住自己被握過的手掌,頭搖得像個撥浪鼓,垂着眼睛不敢看卓文朗的臉:“錯的不是您,您沒必要跟我道歉。”

“啧!”一旁的卓明輝像是終于忍受不了,不耐煩地插話,“行了吧卓文朗,你少在那假惺惺地裝好人,差不多得……”

“卓明輝!”輔導員打斷他的話,恨鐵不成鋼,“你但凡能學你哥一半,你今天都不至于被叫到這裏挨訓。”

那頭師生兩個人又再次争執起來,冉緒趁此機會松了口氣,擡眼卻再次對上卓文朗帶笑的目光。

“這是我的名片。”他從口袋裏抽出一張黑色的小卡片,放在冉緒的掌心,“如果卓明輝再找你麻煩,你可以直接打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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