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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凡的大舅媽張曉華是棉紡廠的職工,長得圓圓胖胖,有着一副尖細高亢的嗓子,即便在機器轟鳴的廠房裏,也不妨礙扯着線聊天。

棉紡廠裏有句傳言,說是工會主席有三怕,李曉娟的哭,王曉娜的纏,張曉華的嚎聲震天響,這都是出了名的。她若是嚎起來,沒什麽人能壓的下去。

許是因為她的名聲在外,這裏裏外外擠着不少人,愣是讓她先沖了進來。夏凡憤怒地瞧着,平日裏兩個月不出現一次的人,這時候不但嚎的跟少了塊肉似得,還時不時抽噎兩下,連嗓子都啞了,倒是夠唬人的。

這還沒完,張曉華的聲音還沒下去,大舅安強就拉着表姐安小夏上了場,父女兩個,大舅安強不到四十歲,愣是将一張臉擠得跟中國山川地理似得,滿是幹涸的溝壑,就是一滴水也沒見,到了大舅媽身後,就猛然跺腳蹲了下來,唉聲嘆氣,偶爾嚎一嗓子,“爹,你不見俺一面就走了,可讓俺心裏多難受!”

那邊表姐安小夏可就哭得梨花帶雨多了,她比夏凡大兩歲,今年讀高一,随了安家人,算是出落得亭亭玉立,此時此刻,正拿着手帕往眼睛上抹,整雙眼睛紅得跟桃子似得,看着別提多孝順了。

一家人一來,原本壓抑的病房裏仿佛開了集市,頓時熱鬧起來。不少別的病房的人都抻頭出來看,走廊裏圍得水洩不通,都在打聽這誰家出事了。

都說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夏凡此時此刻,剛剛經歷了自己的死亡又經歷了外公的去世,正是戾氣最重的時候,不由想起了當年事。

當年就是這家人,在外公去世的當日,也是這般哭着來的,當着那麽多人的面,大舅說爹啊,你死了我得替你将凡凡管好。舅媽說,我肯定當凡凡跟小夏一樣看待,爹您放心走吧。

他們說得好聽,可事實呢,他們要了他媽媽分的房子,夏凡跟着他們兩人過的時候,卻沒少受罪。白眼珠瞅你,高嗓子罵你,那都是輕的,最差勁的是所有的剩飯都歸他包攬,當然沒有肉。冬天還好說,充其量埋汰些,若是夏天的剩菜湯子放了兩天,早就馊掉了,夏凡沒少拉肚子。

可在人前,張曉華卻說,哎呦你不知道那孩子又貪吃又懶,竟然還偷偷看些臭不要臉的紙片,也不知道是不是随了他沒良心的爹,我們家裏還有小夏呢,怎麽敢留着他,可好歹是外甥,又不能不管,只能讓他睡下面。

樓下的小房那都是人家放雜物的地方,連個窗戶都沒有,夏天裏悶熱的像是蒸籠,因着靠近垃圾堆,蚊子蒼蠅不斷,冬天裏冷的像冰窖,他曾經撿了個破搪瓷盆,想要點些樹枝子取暖,差點被熏死在裏面。

開始時還有人替他不滿,指着鼻子罵着張曉華,可時間長了,誰又管這閑事呢?等着他出去打工,就沒人吭聲了。

想着這些,夏凡本就紅的眼睛就開始冒出兇光,連手都握得緊緊的,恨不得當時就伸了拳頭出去。只是他還有點冷靜,想着今天是外公去世,不能因着這事兒毀了外公的身後的清淨,只能先忍着。只是這對于在仇恨中生活了六年的人來說,實在太難,因為憋着氣,在旁人看着,他似是在渾身發抖。

那邊胖嬸以為他難受傻了,趕忙将人從背後摟住,輕輕的安撫他道,“凡凡,別傷心,你大了,要擔起來,別讓你外公走的不放心。”

夏凡這才慢慢地放緩了身體,漸漸地呼吸平順了下來。

人在病房裏去世了,總是要有個去處,不能一直占着地方不動。那邊護士長怕是聽着這邊哭的聲音弱了,終于擠了進來,拍了拍安強的肩膀,問道,“你們誰管事?老爺子去了,總要有個章程,是留在醫院太平間,還是你們自己擡回去發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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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強蹲在地上昂起了頭,皺着眉頭回答,“當然是擡回去,咋能不從家裏坐坐。”

那邊護士長顯然有經驗,點點頭道,“那成,你先把費用結清了,然後找人趕快拉回去吧,趁着人還溫乎,把衣服換了,否則等會兒都僵了。”

安強剛想答應,誰料到在一旁的安小夏偷偷拉了拉她媽的袖子,低聲嚎着的張曉華像只卡了脖子的雞,突然停了下來,迷瞪着一雙眼睛瞧了一眼她閨女,似是想起了什麽,沖着安強問,“啥擡回家?咱爹都去了,哪裏還能這麽折騰。就在這兒就行,讓夏凡把壽衣拿來,我替咱爹換上。”

這時候即便已經普及了火葬,但還是講究從家裏出喪,作為兒子,安強當然不能讓人挑這個理,當即道,“這事兒不能變,在家發送。”

那邊張曉華卻突然變了臉,粗着嗓子問,“你說啥?你再說一遍?”

她這音一出,安強就像個被戳了針眼的氣球,頓時癟了下來。昂了個腦袋想與張曉華理論,又不敢讓別人聽見,便沖着護士長說,“稍等等,俺們商量一下。”說完,就拉着張曉華去了一角,張曉華臨走前,給安小夏使了個眼色。

安小夏果不其然湊到了夏凡身邊,抽着鼻子對着夏凡說,“凡凡,你別傷心,沒了爺爺,我和爸媽都會對你好的,以後咱們住一起,就是一家人。”

夏凡聽了心裏冷笑,這就開始了嗎?一家人,虧他們也好意思說出來。他不想在今日鬧開,不代表萬分容忍,伸手就抽走了安小夏手中的手帕,在安小夏還未反應過來前,一回頭湊到了胖嬸眼前,替她擦眼淚道,“胖嬸你別哭,擦擦淚。”

那手帕一送出,安小夏就啊的驚呼一聲,緊接着,胖嬸就連連打了個噴嚏,她向來是個直腸子,直接罵道,“哎呦我的媽,誰他娘的在手帕上摸姜水,可辣死我了。”

這動靜也不小,頓時不少人向這裏看,恰好瞧着夏凡無辜地站在那裏,一副委屈的樣子,“小夏姐,你幹嘛往手帕上抹姜水,這麽擦着,你眼睛多難受啊!”

他裝傻,可別人又不傻,親爺爺去世了,不說傷心,居然還有空往手帕上抹東西,這是什麽樣的孩子才能做出來,頓時目光就變得淩厲起來。

安小夏如今也不過十七歲,正是臉皮薄的時候,她平日裏雖然厲害,可此時又沒有張曉華撐腰,當即眼睛就真紅了,沖着夏凡你你我我了半天,偏偏夏凡一副無辜樣子,連個道歉圓場的意思都沒有,自己又是羞憤又是生氣,最後撇下一句“你等着”,直接向着他媽他爸說話的地方跑去。

夏凡瞧着她跑開,心裏其實是滿意的不得了。他當然知道張曉華不準往家裏發喪是為了什麽,當年因為房間裏放過外公的遺體,他的表姐安小夏哭着喊着不要住,大舅媽也嫌棄晦氣,說的什麽,“糟老頭子,死了也礙事。”

如今人既然沒死在家中,張曉華又巴望着那套兩室一廳的房子,如何肯讓外公回去發喪。只是那兩口子出了門就去了樓梯口說話,那塊有門擋着,他也不方便帶人過去聽,幸虧安小夏還是一如既往的愛告狀,才讓他找到機會。

夏凡當即就拉着胖嬸,做出擔心的樣子,“小夏姐是不是生我的氣了,胖嬸你陪我去看看吧。”

胖嬸正揉着眼睛,她平日裏就瞧不上安強一家子,這次更是對安小夏沒好感,可看着夏凡那副可憐樣子,又想着安叔一去,夏凡怕是要靠着安強生活,便嘆了口氣,應了下來,想着到時候做個和事老,別讓張曉華那個小心眼子的記了夏凡的仇。

兩人走到樓道口,門雖然掩着,但擋不住裏面的聲音,恰好聽見安小夏嘟囔了一句,“爸,你為啥不答應,爺爺要是回去發喪,那屋子怎麽住人?我不要,想想都害怕。還有,媽,我不跟夏凡住一塊,我讨厭他。”

夏凡當即就立住了腳,胖嬸拉着他的手也握緊了起來,就聽裏面張曉華接着說道,“你聽見咱閨女說啥?你爹重要還是你閨女重要?她都上高中了,多重要啊,家裏要是放了死人,多晦氣,萬一高考考不好怎麽辦?你自己想想。”

說完也不等安強回應,她又回頭安慰安小夏,“乖女放心,媽怎麽會讓你跟他住,等搬進你爺爺房子裏了,你就有自己房間了,你不喜歡碎花窗簾嗎?也給你做一個。”

安小夏似是還不放心,緊接着問,“讓他住客廳啊,多不方便。”

張曉華顯然平日裏疼她疼的沒邊,呸道,“讓他住小房,保準不打擾你。”

這句話音一落,就聽見大門砰的一聲踹開了,胖嬸帶着夏凡盯着三人罵道,“沒良心的狗屁玩意,安叔屍體還沒涼透呢,你們就這麽嫌棄他,就這麽算計凡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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