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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凡翻了個身,感覺到身上有些冷,便模模糊糊的伸手拽被子,可手自由地摸索了兩下,他就如受驚一般,猛然睜開了眼睛。
應該是黎明,外面的天還黑着,只是微微有些泛藍,夏凡一雙眼睛在夜裏明明什麽都看不見,但仍瞪得十分大,他不敢置信的吸了吸鼻子,沒有消毒水的味道,又動了動雙手雙腳,沒有鐐铐,并且,他的下身沒有一點疼痛感。
這不對。
夏凡并不認為顧禾能夠放過他,良心這種東西,他就從沒長過。但為什麽他沒死?不過這些對于逃命來說,并不重要。想法不過一閃而過,夏凡迅速的起了床,似是習慣一般,從一旁的凳子上拽來了衣服,樣子根本看不清,但不知為何,他卻極其熟練的穿戴了起來。然後下床,伸手摸到鞋,套在了腳上。
四周靜悄悄的,偶有一聲狗吠,再加上這屋子的感覺,夏凡想他應該是被關在一間民居裏。出門應該就是客廳,只是不知道有幾人看管他?
他摸黑向前走,繞過了書桌與椅子,然後準确地握住了門把手,那應該是個用了多年的把手,上面的鍍金已經摩擦掉,摸着有股子疙瘩的感覺,卻讓夏凡有種出奇的熟悉感。他似是不用想,拉開了下方的插銷,然後向上提着門,輕輕外拽,果然,那扇老舊木門壓根沒發出一點聲音。
可此時,夏凡已經定住了。
這輩子,沒有任何一個地方他可以這麽熟悉,除了家。他的家中只有外公與偶爾來的大姨與表哥,雖然破舊但溫馨,只是在他十五歲的時候,就已經不見了。從那時開始,整整十年時間,他活在地獄中。
可如今,為何這裏那麽像他的家?
夏凡忍不住的顫抖起來,他清楚的知道,裏屋的開關就在肩膀同高處,可手擡起又落下,卻始終不敢摁下去。他在一次次逃跑,一次次希望破滅後,害怕了。生怕打開了燈,顧禾就站在對面,沖着他冷笑。
另一旁的卧室中傳來了一陣撲騰聲,偶爾伴有幾聲咳嗽,那聲音像極了外公每夜發出的聲音,可外公不是早去世了嗎?夏凡只覺得心驚肉跳,可忍不住還是走了過去,推開門,聽着床上的人在翻騰,他狠了狠心,啪的一聲,摁開了開關。
燈立刻亮了起來,将房子內的情形照的纖毫畢現,一米五的木板床上,滿頭白發的老人正趴在床沿嘔吐,地上已經有一灘穢物,發出難聞的味道。可夏凡卻仿若沒看到一般,瘋了一樣的撲了過去,跪在地上,一把抱住了老人,“外公,外公,你怎麽了?”
老人已經顯然昏迷,嘔吐不過是身體反應,此時被抱在懷中,只是皺着眉頭大口喘着氣,顯然極為難受。夏凡當即從一旁的衣櫥裏拿出了件軍大衣,将人裹在裏面,又熟練的摸出錢包,背着老人就向外沖。
到了客廳的時候,夏家老舊的座鐘連連敲了五下,這是淩晨五點了。他似是想到了什麽,腳步微微頓了一下,摁開了客廳的燈,牆上的挂歷翻到了五月,十五號的日子上用紅筆畫了個圈,上面寫着凡凡生日。
夏凡臉上的血色立刻褪盡,五月十五,是他的生日,也是外公的忌日。夏凡來不及想為何會再經歷一次,就背着老人沖出了家門。
此時不過1990年,在北方這個小城,自然不會有120和出租車。夏凡家住在五樓,他樓下三樓的胖叔是前幾年辭職做生意,有個破三輪,夏凡打的就是這個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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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叔家已經換了防盜門,夏凡騰出只手,砰砰的砸着門,“胖叔,胖叔,開開門,有急事。”
此時正是人睡的正熟的時候,饒是如此大的動靜,過了半分多鐘,屋裏才傳出個厚實的女聲,“誰啊?”
“胖嬸,我是凡凡,我外公昏迷了,求……”夏凡的話還沒說完,裏面的木門就刺啦一下打開了,披着棉襖的胖嬸向外張望了一下,邊開防盜門,邊朝裏面吼,“死鬼,還不快點,安叔暈倒了。”
裏面頓時發出了鞋底拖地的聲音,然後就見胖叔裹了個軍大衣沖了出來,邊下樓邊指揮,“你替凡凡把安叔背下去,我把三輪開到樓道口。”
說着,人就不見了影子。夏凡和胖嬸都不敢耽擱,夏凡當即背着人往下跑,胖嬸瞧着追不上,拍了下大腿,當即回屋拿了錢,披着衣服也跟了下去。卻恰好瞧見三輪車冒着黑煙,一溜煙開上了大道。
安家住的地方是煤炭系統的家屬院,是夏凡媽媽安茜分的房子,若要說起來,單身女職工不可能分兩室一廳的房子,夏凡曾經猜想,這與自己不見了的爸爸有關系,但仿佛所有人都有默契一般,從沒人跟他提過他爸爸,所以他也無從問起。
這年頭的單位一般都是自給自足,職工醫院就在家屬院不遠處,這時候路上又沒人,三輪車嘟嘟嘟開了十分鐘,就到了。胖叔一停車,就蹦了下來,将外公一把撈了過來,邊向裏沖邊喊,“裏面我熟,你幫我鎖車。”
職工醫院裏的人都住在大院裏,胖叔去比他的确管用不少,夏凡連忙鎖了車,也跟了進去。這時候,值班的醫生已經開始做檢查了,胖叔瞧着他穿得單薄,當即就把人拉了過來,裹在了軍大衣裏。溫熱的帶着些許汗臭味空氣包裹過來,夏凡忍不住的打了個噴嚏,胖叔葫蘆了一把他的腦袋,安慰道,“沒事的,別擔心。”
可夏凡怎能不擔心,今天是五月十五,他的身體抖得像打擺。煤炭系統在九十年代,效益相當不錯,所以職工醫院裏的設施配置算是全面,像這種突發病,雖然不能根治,但緊急檢查救治卻是可以的。等了不知多久,夏凡瞪得眼睛都疼了,那邊才有個女醫生走了過來。
胖叔立刻帶着他站了起來,沖着女醫生道,“張醫生,怎麽樣?”
張醫生看了看夏凡,沖着胖叔道,“袁盤,安強呢?”
安強是夏凡的大舅,這是看樣子有話說了。胖叔剛想說話,誰料夏凡卻極為認真的沖着張醫生說,“有什麽話跟我說吧,我能做主。”
此時的夏凡不過十五歲,因為還在發育,所以極瘦,又随了安家人的白淨,所以看起來還像個女孩,哪裏是個當家做主的模樣。張醫生嘆了口氣,摸了摸他腦袋道,“你去陪陪你外公吧。”
夏凡知道,他們沒壞意,甚至是為他好。但他此時并不需要,無論這是不是夢,他要的是外公活下去,“如果你們不能治,那就送到市醫院去,不行,再送到省醫院,多少錢我都給,你們到底行不行,別耽誤時間!”
夏凡聲音堅定,雖然說的話不好聽,可家屬院的人都知道夏凡的身世,又如何能怪他,瞧着他激動起來,張醫生才道,“人已經不行了,發現得太晚了,不移動還能多留一會兒。用了藥,你進去陪着吧,說不定等會能醒過來。”
夏凡不相信的瞪大了眼睛,上一次外公是在睡夢中醒來的,可這一次明明發現了,怎麽也晚了。胖叔瞧着他眼發直,立刻推了推他,夏凡這才反應過來,沖進了病房。
外公此時仍在昏迷,一旁的小護士是隔壁樓王奶奶的女兒,見着他點點頭,吩咐道,“過會兒說不定能醒,你等會兒。”
夏凡如木頭人一般坐在了床邊,看着外公已經全白的頭發,他已經十年沒見了。難道如今一見面,就要分開?夏凡忍不住去摸他的臉,發現臉上的污穢雖然大半被擦掉了,可頭發的邊角處還有。他又跟護士要了塊毛巾,沾了熱水,慢慢地,一點點的替他擦着,淚水幾乎如決堤一般沖了下來。
這個世界上,能夠無條件愛他的,只有外公了,可終究留不住嗎?獨自一人面對充滿惡意的親人,外公,我不想手下留情,你同意嗎。
手下的眼皮輕微的顫動了一下,夏凡立刻停了下來,甚至屏住了呼吸,他滿心凄苦與仇恨,心事自然上了眉頭。外公睜開了渾濁的眼睛,第一眼就看着他,嘴巴張開又合上,只能發出啊啊的聲音,腦出血讓他喪失了說話能力。
夏凡知道,這是外公要吩咐他,連忙将一旁的病歷和圓珠筆拿了過來,遞給了外公。還好,手還靈活。即便如此,外公的字也變得歪歪扭扭,怕是力氣實在小,他寫的話極簡單,“別相信夏家人,老鹹菜壇子是給你的。”想了想,他又費力寫道,“讓你大姨帶着你,別讓你舅……”只是話寫到這裏,他便再拿不住了,筆咣當一聲掉在了地上。
外公緩慢地垂下了手,然後眼睛也再次閉上,如同慢動作一般,在夏凡眼前劃過。他只覺得四周一下子靜了下來,他什麽都聽不到,心裏絞痛的如同死去一般,然後,就聽見胖嬸在他耳邊嚎,“凡凡,凡凡,你醒醒,你別吓唬嬸子啊!凡凡!”
聲音、視線這才重新又歸到了體內,外公已然躺平,小護士正準備幫他蓋上白布單子,夏凡瘋了一般掙開了胖嬸的懷抱,沖了上去,抱着床上人瘦弱的身體叫着,“外公,外公……”可惜那些經歷,他卻不能說出來,他只能哭,将所有委屈哭出來,哭完後,面對重新開始的世界。
人死了,一切還要繼續。
胖嬸瞧着他哭得差不多了,将人抱着拉了回來,勸着,“凡凡,你不能哭,你外公還沒入土呢。你是在家發喪,還是停在太平間,你得拿主意。”
夏凡這才想起來,外公這輩子是死在醫院裏的,可以停太平間,也可以拉回去。這時候老人走了,一般都會在樓道門口前設靈堂三天,供人祭拜,雖然按規矩應該讓老人從家裏走,但因為有的小輩嫌晦氣,放在太平間裏也有。
他張了張嘴,就聽見外面有個尖細的聲音說,“當然是停在太平間,挪動來挪動去,驚擾了老人怎麽辦。”
說話間,一個穿着紫色棉服的女人擠了進來,一把撥開守在一旁的胖嬸,一頭趴在了床邊哭了起來,“俺的爹啊,你咋走的這麽急咧!”
這是夏凡的大舅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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