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顧昭的聲音陰狠而惡毒,有着顧家一貫的風采。在顧禾的感覺中,他的臉一面貼在溫暖而厚實的地攤上,另一面上則是帶着沙粒感的牛皮鞋底,仿佛天堂與地獄。鞋底像踩死一只螞蟻一般,左右擰動,皮肉發出疼痛感。他卻靜靜地睜着眼,虛捂着五髒六腑仿佛都要移位的上半身,卷曲着身體,平靜地承受着這一刻。

屈辱,相較于老大老二還有他那溫和的大嫂,可愛的侄子侄女們丢掉的性命來說,又算得了什麽。你以為我會怕了嗎?你別忘了我也留着顧家的血,血液中有着跟你們一樣的陰狠好鬥,血海深仇,我怎會害怕一點點屈辱?

顧禾坦然的,安靜地睜着眼,沖着顧昭說,“我沒做也不敢。”

這态度顯然取悅了顧昭,在他的鞋底與顧禾的臉接觸了兩分半鐘後,他拿開了那只腳,順腳又踢了他的肚子一下,這才道,“今年的錢加倍。”說完,從一旁一直冷眼旁觀的秘書手中接過大衣,匆匆離開。

顧禾知道,這是安撫顧晖去了,顧晖,顧二叔,顧家的一把刀,他完了。

巨大的關門聲震得牆上的畫發出抖動聲,可顧禾卻絲毫不顧身體由內而外散發出的疼痛感,哈哈大笑起來。他笑得前俯後仰,不能自己,整個人因着劇烈的笑而坐立不住,仿若瘋癫。

小胡子瞧着顧昭一行走遠了,這才偷偷的開門進來,一進來就瞧見顧禾一個人在那兒發傻,自從大少爺走後,每每顧家受點挫折,顧禾總有那麽一回,等會笑夠了,還要喝酒。小胡子連忙退了出來,從另一個屋拿了醫藥箱,又端了幾瓶酒,這才回了屋子。

果然,顧禾已經笑完了,一個人陰冷的坐在那兒,臉上嚴肅的,緊緊地繃着,跟剛剛判若兩人。聽見有人進來,他用刀鋒一般的眼神瞥了一眼,小胡子吓了一跳,差點将東西扔到地上,晃過神來才說,“三爺,您沒事吧,我拿了酒和藥來。”

小胡子是顧禾的心腹,顧禾也不避諱他。緩慢地爬了起來,伸手拿了酒瓶,口對口就灌了小半瓶去,小胡子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那可是烈酒,可一想顧禾的習慣,又愣生生地壓了下去。他瞧着顧禾左臉紅腫,就從藥箱裏拿了點消腫的藥膏,上去替他擦擦。

這都是常有的事兒。顧家兩兄弟脾氣不一樣,老大顧昭性子烈,喜歡動手,原本三爺在北京的時候,小胡子就跟着,那時候顧昭雖然聽嚴肅,但真沒打過顧禾。可自家大少爺,二少爺去世後,三爺頂起了這攤生意,雲城顧家更依靠北京那邊,顧昭每有不如意,總會動手。

老二顧晖是另一個樣,他嘴巴毒,但不動手,所以顧禾跟着來海市,他原本還松口氣的。至于顧家的三代們,小胡子想起了那些少爺們的性子,只能冷笑了。

小胡子替顧禾擦完臉,瞧着顧禾一直蜷着身子,就知道身上也有傷,他小心的沖着顧禾說,“三爺,我給您身上上點藥。”瞧着顧禾只顧着喝酒不反對,就伸手将襯衫從褲子裏拽出來,掀了起來,露出精幹的身體。左邊扇骨那兒,青了整整一大塊,腹部也有一塊,還都透着紫。

小胡子瞧着心裏也憋屈,他畢竟是個粗人,邊拿着紅花油揉,邊憤然道,“三爺,您這又是何苦?許家和顧家鬥,您就看個樂呵就成了,何苦摻進去?”他想了想說,“那個貝誠,也不是什麽好鳥。”

這句話一下子激怒了沉醉于酒精中的顧禾,他一腳将小胡子踹開,還想再動,卻牽扯到身體,整個人又停了下來。他睜着喝紅了的眼睛,沖着小胡子道,“你懂什麽,滾!”

這對于顧禾平日的脾氣來說,已經是留了情面了。小胡子立刻退出了房間,屋子裏又剩下了顧禾一個。他拎着酒瓶,捂着肚子,蜷着腰慢慢地站了起來,晃蕩蕩的從客廳走到了窗戶前,瞧着外面黑漆漆的夜空。

他不留把柄在別人手上,讓方京去跟宮庸交易,倒非他認為許傑會贏,只是一種習慣罷了。沒想到卻救了他一命,若是錄音裏換成了自己的聲音,他敢保證,顧昭會将一切都推倒他的身上。現在,顧晖廢了,當然這個結果更好,許家跟他沒恩怨,北京顧家只要有人下來,他就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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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高興的同時,他也明白,許家和顧家鬧到這份上,他對貝誠的那點心思,雖然不是完全沒機會,卻是難上加難了。這才是他煩躁的原因,北京顧家的背景太強,他一個商人,想要徹底弄倒他們太難。可他翻檢着腦海裏的二代們的名單,如貝誠一樣喜歡男人又有背景的,壓根沒有。

不是他非要吃軟飯,只是一個小小富商,又憑什麽讓那些與顧家等高的家族們,信任你,幫助你呢。再說,北京的那些高幹們,後面枝杈繁多,他就算有錢也不敢亂送。何況,今年給顧家翻倍的話,他手上壓根不可能截留多少錢財。

他再一次肯定,貝誠這條線,不能放。

這讓貝誠煩躁不已,一把将酒瓶子仍在一邊,睜着有些朦胧的眼,跌跌倒倒的向着門外走去。

許家的晚飯不過是頓家常飯菜,許傑太太趙芳帶着保姆做了六菜一湯,瞧着不如去泰華上檔次,但其實細品,這才是真正接納了夏凡這個人。許傑講究食不言寝不語,一群人安靜的吃完了飯,許傑就帶着他們去了書房。

開始時這事兒許傑不知道是夏凡籌劃的,貝誠有天特地來找他,說是顧晖不老實,讓一個雲城的行長過來,用高評高貸誘惑他們,怕是要對許傑使壞。那個行長人老實,不敢幹這事兒,說話畏畏縮縮,讓他幾下就詐了出來實話。問他這事兒要不要用一下。

兩人這才商定了方案。但實際上,他也未曾能想到,萬興竟然有本事将這事兒鬧騰的這麽大,讓顧家壓都壓不下去。這讓他覺得貝誠對于官場頗有天賦,顧晖的事兒定了,他就抽出空來,想勸勸貝誠,回家跟他爸爸低個頭,從政吧。貝家三代一共兩個孩子,已經夠單薄了,何況貝誠還跟沒有似得?可惜貝誠直接吐出了夏凡的名字。

想着那個對他信誓旦旦說海市一定能發展起來的小屁孩,許傑倒是高看一眼。這次的事兒多虧了夏凡,于是專門請了兩人來家裏,連稱呼都換了。三個人坐在書房裏,許傑也不避諱,直接說了上面的意思,“我任代市長這事兒,已經定了下來,明天應該就有文件下來了。”他笑道,“我怕是最輕松的代市長了,這次連張敏他們都下去了,整個市政府算是一片祥和啊。”

顧家對不起許家,貝誠又跟許家人親近,自然也是高興的,只是他倆畢竟都是沒進過官場的小孩,有些事也說不到,只如一家人說了會兒話,聊了聊日後要注意的,瞧着時間不早了,兩人就告了辭。因着喝了點酒,許傑就想派車送他們離開,貝誠偷偷瞧了瞧夏凡,見他微微搖頭,就拒絕了,說是走走就清醒了。

等着真出了門,吹着臘月裏的涼風,走在海市安靜的街巷裏,兩個人才算真正輕松了下來。許傑對夏凡的态度,讓貝誠打心眼裏高興,他故意放緩了腳步,慢了夏凡半個肩膀的距離,從側面就着月光看那人。

看着夏凡微微有些長的頭發,擋住了飽滿的額頭,在眼下留下一塊陰影,瞧着夏凡高高的鼻梁,因着喝酒而微紅的臉頰,還有那帶着水潤感的唇,他突然間想起了兩年前的那次醉酒,夏凡貼在他的身上,勾着他的脖子,輕輕壓着他下陷,他的心也開始漸漸的陷了下去。有些事情,不去想不去說,并不代表着不存在,那曾經在夢中只是以情事出現的男孩,早已如歲月般,刻在了他心中了。

夏凡似是發現了越走越慢的貝誠,有些狐疑的停住了腳步,轉過身來看他,瞧着他慢騰騰的樣子,夏凡以為他走不動了,伸出手來,去拉了他一把。這仿佛是給貝誠無限的勇氣,他接着那只伸過來的手,一把将夏凡扯進了懷裏,狠狠地壓在了旁邊的牆上。

這樣的情景,在兩年前也曾有過。那是貝誠醉了,夏凡清醒着,他們不過是認識的人。而現在,兩個人都有些微醺,兩個人是相互并肩戰鬥了一年的夥伴,酒精的作用讓緊密的距離開始發酵,仿佛很正常的,貝誠低下了頭,夏凡沒有動,任憑那個溫熱的嘴唇覆了上來,這次不是撕咬,而是用舌尖輕輕的舔舐着的他的唇線,慢慢地擠開了他的口齒,最終,與他無縫隙的追逐。

漸漸上升的月亮将兩人的身影拉得長長的,溫馨的仿佛整個世界只有兩個人,連這裏的街道、房屋都是不曾存在的。顧禾拎着半瓶酒,搖搖晃晃的從酒吧出來,看到的就是這一幕。計劃的失敗,貝誠從始至終的冷淡,夏凡的仇恨的眼神,還有無法報了的仇,讓顧禾幾乎在瞬間,怒了。

帶着半瓶酒的瓶子以抛物線的形式,劃過了夜空,向着兩人砸去。呼嘯的聲音讓貝誠猛然驚醒,一把護住了夏凡,向一旁躲去,只聽砰的一聲,酒瓶子在牆上四裂開,濃濃的酒氣也跟着揮發出來。

貝誠這才看向前面,顧禾一個人孤單單站在街頭,冷冷的看着他們,轉身就走。他再瞧瞧夏凡,怕是剛才那股子感覺過了,此時的夏凡已經如往常一樣,離着他一步遠,似是回到了原本的位置。

貝誠的火幾乎是瞬間冒了出來,顧禾指使人砸了萬興的事兒,他還沒找他算賬呢,如今居然又壞了他的好事。他幾乎在瞬間,追了上去,兩個人迅速的扭打在了一起。貝誠和顧禾都是自幼練武,身體底子不錯,兩個人又都喝了酒,心裏憋着火,手上卻是沒有半點留情。你給我一拳,我給你一掌,你來我往好不熱鬧。

但時間一長,兩人就看出了差距。貝誠的功夫學的是套路,大開大合,都是正規的身手,可顧禾卻是跟着父親和哥哥,在打群架中度過的,他的道兒,就是贏。他出手狠毒,卻招招陰狠,不多時,貝誠就被他壓着打了。

夏凡從一開始見到兩個人打在了一起,就左右四顧,從一旁找了塊轉頭拎在了手裏,穩如泰山般的站姿下,他的眼中冒着的卻是仇恨的怒火。眼瞧着顧禾一個側踢,貝誠整個人向後踉跄,兩個人終于分了開。夏凡卻是不要命的朝着顧禾沖了上去。

他不會功夫,沒練過體育,一米七五的個頭,體重不過一百二十斤,連一只雞都沒殺過。可是,他腦海裏想的卻是,殺了他。夏凡如餓虎一般撲了過來,顧禾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使勁兒一掰扯,夏凡手中的轉頭就掉在了地上,摔成了兩瓣。還未等他上勁兒,貝誠眼見不好,已經轉身撲了回來。

顧禾手一松,整個人一側身,躲過了貝誠的側踢,整個人又跟他纏鬥在一起。夏凡從地上爬起,伸手拿起了半塊磚,又沖了上去。這一次,是在顧禾的背後,貝誠吓了一跳,生怕夏凡被傷着,沖着他大吼,“你一邊去,我對付他。”

說話間,夏凡就被第二次踢了出去。貝誠一着急,因松了神,他整個人被顧禾絆倒,臉沖下,壓在了地上。顧禾狠狠地扯着他一只胳膊,坐在他身上,沖着他道,“顧晖是對不起你,可我沒對不起你吧。你以為沒有我的指示,宮庸一個大行的行長,會那麽笨,讓你一個小年輕看出破綻來?我對你的好,你都瞧不見吧!”

顧禾是雲城一霸,宮庸不怕顧晖,卻不能得罪顧禾。所以一出來,他就拿這個理由交了底兒,無論信不信,顧禾将這個理由收為己用了。這話說得有點道理,只可惜貝誠如今一腦門子想的就是這人攪了他的好事兒,他還踢了夏凡兩次,哪裏肯聽,罵道,“呸,你以為我是顧晖,聽你這些……”

話還沒說完,就覺得身上松了,他連忙爬起來一瞧,卻見夏凡竟是不知道從哪裏找了根廢電線,趁着顧禾沒注意,勒住了他的脖子,如今正騎在了他身上。

夏凡怎麽也是個男人,手勁并不小,顧禾立刻憋得面部通紅,雙手緊緊地抓着繩子身體不停翻騰,想要掙紮開。可惜夏凡此時眼中卻是冒着火,整個人如瘋了一般,帶着可怖的表情,狠狠地拉着電線,竟是将整個身體都壓了下來,手卻在一絲一毫的向外拉扯。

顧禾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

貝誠連忙撲了過來,一把抱着夏凡,狠狠的将他拽開,讓他松了手。他舍不得打,只能使勁的搖晃着夏凡,“你瘋了,殺了他你要坐牢的,你這是幹什麽。”隔了一會兒,夏凡才仿佛反應過來,呆呆的看了他一眼,像被抽幹了力氣,整個人軟了下來。

貝誠一把抱住人,叫了幾聲,瞧着夏凡沒應答,心裏就害了怕,看着顧禾已經坐起來了,應該沒事,就将夏凡背在了身後,邊往前跑,邊喊着他,“凡凡,你醒醒,咱們去醫院。”

而顧禾則坐在原地,邊大口的喘氣,邊大聲的咳嗽。等着終于呼吸平穩了,他一下子躺在了地上,手摸着頸部的勒痕,腦海裏想的卻全然是夏凡剛剛的表情,那個表情和那天萬興被砸時的表情混在了一起,最終重合。

他猛然又坐了起來,他确定,夏凡剛剛是真的想要殺了他。

他們有仇,他卻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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