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骨肉燈

三界中轉站內的大堂熙熙攘攘,人界的午夜至淩晨時分是站內的流量高峰,神鬼妖都愛趁着睡覺的點進出人界,而人界一些吃陰陽飯的仙婆和男觋因為職業特殊,大多有能力摸到這個中轉站的,也都會挑這個最不引人注目的時間過來。

貨幣兌換的窗口排起了長隊,特産店門口也是人頭攢動,還有不少旅游公司和移民公司的工作人員在派着廣告傳單。一隊旅游團從祁僮眼前晃過,導游正揮着旗子歇斯底裏地喊着大家不要掉隊,吵得祁僮腦仁疼。

他帶着幾個小妖花了将近半小時應付完站內的各項檢查,踩着扶梯準備進設在負一層的冥界入口。

入口是一座躺着的城門,正中央牌匾上的“冥界”二字帶着古舊的色澤,門內一片昏暗,缭繞着的白色霧氣裏時不時閃過幾點詭異的燈火,此刻他們站在扶梯上,就像是落入了一張看不見的巨獸的口。

不得不說,冥界發展旅游業有着得天獨厚的優勢,這裏的環境能滿足所有物種尋求刺激的欲望和獵奇心理。

他們要搭乘的那班冥界特快M912在十分鐘後出發,尋着指示牌找到了M912-6號車廂的月臺順利上了車。冥界列車最大的不同,就是發動後并不是和人界的那樣平穩地向前行駛。

就像現在,M912號勻速前進了五分鐘,前方的軌道像是突然斷掉了一般不見了蹤影,那上方的綠色指示燈規律地閃爍着,只見M912的車頭經過那道斷裂處時,整條列車像是一道懸挂的瀑布,慢慢地從那處開始垂直向下行駛。

而列車內,原本的前後座也随之變成了上下座,每一排位置就此形成了一個單獨的小空間,從遠處看去,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游樂場裏的跳樓機。

******

“你們怎麽認識赫榛的?”列車平穩行駛後,祁僮靠在椅背上準備從配偶的好友口中挖信息,這一排恰好只坐了他們五個,說話也變得十分安全方便。

“這事兒算算也快七八百年了,我飛過玉京山的時候摔下來受了傷,剛好落在赫榛面前,那地方冰天雪地的,他看我可憐,就把我拎回去托月老仙師照顧了一段時間。”雲岫說着還蹭了蹭胳膊,就像是現在想起來還能感覺到冷。

“玉京山那麽冷,他跑那看風景嗎?”祁僮至今還很好奇他出現在玉京山的原因。

“我也不知道,後來問過幾次他也沒說。”雲岫眯着眼回憶道:“而且當時我已經摔迷糊了,只隐約看到有個身影朝我走來,過了沒一會兒,我就覺得全身暖和起來,視線也清晰了一些,才發現原來是赫榛把我帶到一個山洞裏,還幫我生了火。”

“你的心也真是大,天寒地凍,一只鳥摔下來,還生了火,是我的話估計會以為對方要把我烤了。”言川似乎有點熱,說話間伸手将襯衫第一顆扣子解了下來,突然他的手一頓,掌心在脖子前拍了拍,又伸進衣兜裏搜着什麽。

“找什麽呢?”長纓問。

“我進大廈前給你們的鑰匙。”言川指了指他們還挂在脖子上的那根樹枝,“奇怪了,我的怎麽不見了?”

長纓:“是不是摘下來用過就落在那了?”

“我也沒用過啊。”言川捏着下巴思索了一陣,“難道是我變成桃花躲過那位保安檢查的時候掉的?”

“你不是說有效期三小時嗎?而且榮鼎出了人命,天亮了估計還要封樓,等你的樹枝被人發現,也只有被清潔人員掃進垃圾桶的命了。”祁僮寬慰道。

言川倒也沒再糾結,又把話題繞了回去,他問道雲岫:“你算是老飛行員了吧?怎麽還墜機啊?”

“啊?我那什麽......”雲岫有些窘迫,吞吞吐吐道:“我......我頂多也就飛個幾十米,幫月老仙師挂挂紅線的水平。”

“不是?多高?”言川被驚得差點嘴瓢,“你可是玄鶴啊,說好的飛行高度可達萬米呢?而且你飛不高怎麽還能在電梯井飛下來拉住我們?飛不高你沒事跑玉京山幹嘛呀?”

長纓白眼一翻,一腳踹了言川的腳踝,言川也反應過來自己問題太多可能會扒了人家傷口,正要抱歉,雲岫卻沒太在意地開口解釋說:“沒有天賦吧,當年我是被族人騙去玉京山的,要不是赫榛,我估計就死在那了。電梯井那會兒是因為那女鬼的紅綢轉移了我的注意力,而且電梯井空間小,你們的電梯又擋住了我看向下方的視線,讓我有一種也沒飛多高的錯覺。”

“果然防火防盜防族人啊。”長纓陰陽怪氣地感嘆了一句。

“行了吧大妹子。”言川沒好氣地說:“你雖然尾巴少,但蠱惑能力比你族人強啊。俗話說得好:你變禿了,但也變強了。”

“那你呢?”祁僮問道他最好奇的一個人。

被視線鎖住的不夜侯一怔,說道:“赫榛七百年前在人界待過一段時間,我就是那時候認識他的,不過我比他小了兩百歲,當時也就是個半大的少年,不知道他是神仙,後來他突然消失了,估計是被天帝天後帶回天界了吧。直到又過了兩百年,有一次又偶遇到才重新聯系上的。”

列車緩緩減速,廣播響起提醒乘客即将到站,注意收拾好自己的行李物品,以防丢失。大家紛紛結束了聊天,窩回了自己座位等待下車。

祁僮垂眸回憶着剛才這兩只小妖的話,有哪裏不對。

時間對不上。

首先是雲岫說的“這事兒算算也快七八百年了”,一般用上這種語焉不詳的時間量詞,說明是七百多年,而且即将快要到八百年,只不過說話的人記不清具體的年數。

官方說法中,赫榛是七百年前被帶回天界的,雲岫自被救起就一直待在天界,相差不到一百年的時間,她不會對官方給的說法過于執着地去修正。也就是說八百年前的赫榛在玉京山,七百年前正式帶回天界。

那麽不夜侯的話就很奇怪了,他刻意強調了“赫榛七百年前在人界待過一段時間”,這就跟雲岫的話沖突了。而且七百年前赫榛六百歲,順下來不夜侯當時四百歲,四百歲可不是什麽“半大的少年”。

不夜侯說了謊,祁僮眯了眯眼睛,這茶樹精遇見赫榛,以及知道赫榛是神仙的時間至少要再往前推兩三百年。

******

列車一到站,名為做筆錄,實為自由行的四只小妖興沖沖下了車,長纓甚至直接在列車上寫好了一張攻略,這會兒正和另外三位湊在一起研究。

祁僮站到一邊,為了防止那幾位走丢,拿出手機把幾人拉了個群,又單獨給赫榛發了條雲外信:【我們到冥界了。】

信息剛發出去,就被另外幾位拽着上了公共纜車。纜車關上門後他找了個角落站定,發現赫榛居然給他回了個表情包——一只貓咪在點頭,上面還飄着“嗯嗯”兩個字。

祁僮盯着這圖看了好一會兒,越看越像赫榛,不由被逗得眯着眼睛笑了起來。這笑容直到纜車快到第一個站點的時候都還沒收住,愣是把車上幾個年輕女鬼都給看臉紅了。

冥界的生活區和娛樂區幾乎都是依山而建,比如祁僮的府邸就是标準山景房。雖然三界的旅游業基本都被人界壟斷,但冥界這奇特刺激的地貌和別有一番風味的建築在最近十幾年還是吸引了一大波來自由行的游客。

這裏的交通管理部門審美格外優秀,八成以上的公共交通線路只能纜車通行,由于冥界是永夜,纜車每隔一個車廂會點綴上暖色的燈光,仿佛一盞盞孔明燈放飛于亮着點點燈火的山巅。

他們在幽都中心區下了車,祁僮把他們送到了無常部門那裏做筆錄,交待了句筆錄完他們自己去玩後,就徑直前往玄冥宮。

******

“別人結婚父母都是送房送車送大禮,怎麽我結婚我爸還把我最金貴的東西給收回去了?”祁僮一進門就把鬼門關令牌甩給了宮殿中央坐着的那位手上,想了想又沒忍住調侃了一句。

“兒砸。”冥王擡手接過令牌,站起身裝模作樣地拍了拍不存在的灰塵,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右邊,“你對着那一架子的古董碎片,把剛才那話再說一次。”

祁僮讪讪地笑了笑,連忙轉移話題,“你是怎麽發現榮鼎大廈有異常的?”他想起昨天早上自己強行挂了電話後,冥王給他發的幾條雲外信。

“羅三萬今年偷偷去過那裏兩次,輪回辦總管,去一座囚禁着冤魂的大廈兩回,卻什麽也沒幹,你不覺得奇怪嗎?”

“爸,你說他和那位白袍人有關系嗎?”

“這事暫時下不了定論,但他對令牌,”冥王說着晃了晃手中的鬼門關令牌,“可在意得很,你是沒看到,今天我下令收回你手上的鬼門關令牌的時候他有多開心,以為你的令牌收回來就可以直接歸他管。臉上挂着一副淡然的表情,出了玄冥宮大門就樂呵着直接跟着無常去人界堵你了。”

“他當時買了那麽多選票也要當上總管,為的不會就是令牌吧?”

“很有可能。”冥王哼笑一聲,“再看看吧,看看他接下來有什麽奇怪的動作。”

祁僮點了點頭,突然又問道:“骨肉燈的事怎麽樣了?”

他正說着,門口突然穿進來一道聲音:“還在查,不過你知道骨肉燈的原型是什麽嗎?”

是昭成王,正背着手慢慢從門口踱了過來。

“讓他給你講吧。”冥王伸了個懶腰,“過來蹭飯總得幹點活不是?”

祁僮忙問道:“是什麽?我幾百年前在你的枉死城聽過這東西,這回還是第一次見到實物。”

昭成王垂眸坐了下來,嘴唇勾起一抹笑,那笑聲從胸腔發出湧喉嚨,莫名讓人感到苦澀,他緩緩道:

“曾經有個叫永寧村的地方,那裏的村民有一種叫‘點肉身燈’的習俗。陷鈎于肩,鐵針貫手背,掌下懸香燈,點燈者又叫‘舍身人’,是一種祈求贖罪,消除前衍,媚神邀福的風俗。”

“這個風俗祖祖輩輩一直在延續,直到一千多年前的一天夜裏,數千厲鬼入侵永寧村,在一戶村民家抓孩童的時候,無意打翻了香燈,大火沿着房屋上的茅草延綿着了大半個村莊,三十多位來不及逃跑的村民被活活燒死在這場火裏。

“香燈在村民們年複一年的求福中,也沾了些靈氣,但并沒有幫他們躲過這一劫。香燈中的火居然只把他們的肉身一點一點燒盡,空留下了三十多具駭人的枯骨。”

祁僮想起幻境裏最後被無常帶走的枯骨,問道:“肉身沒了,但魂應該沒散吧?”

昭成王搖了搖頭,“他們被人困死在了火裏,和幾十只厲鬼一起灰飛煙滅了。”

“是誰幹的?”

眼前的長輩定定地看着斜下方的地板,仿佛走了神,半晌才擡眼看向祁僮,“淩江王。”

“又是他?”

這時冥王突然插進來說道:“別看淩江王手上人命無數,但永寧村那件事之前,他犯下最大的錯是途徑祁安鎮時見死不救,導致鎮上半數居民死于厲鬼的爪下。這事當年發酵得厲害,三界神鬼妖都在議論。”

“以及擄走掌雪女神。”昭成王補充道。

祁僮:“淩江王和掌雪女神到底是怎麽回事?”

“很多年前還是淩江仙君,他和天帝是親兄弟,這事你應該聽說過。”冥王說,見祁僮點了點頭,他繼續道:“當年天帝本來把掌雪女神許給了自己弟弟,可誰知沒過多久就發生了祈安鎮那事。天帝一怒之下撤回了淩江仙君和掌雪女神的婚事,并且定了三百年寒冰刑,在玉京山巅的反思臺行刑。”

玉京山?祁僮聽到這地方心頭一跳。

昭成王說:“淩江仙君不願意,在大殿上和天帝大吵了一架,但天帝沒有動搖,當即派了天兵押送他去玉京山領罰。誰知半道上淩江仙君打傷了一衆天兵,還擄走掌雪女神逃到了人界。”

祁僮:“你們說這些都發生在永寧村之前,那證明他擄走掌雪女神逃到人界後并沒搞出什麽大動作,為什麽永寧村會成為一個轉折點?”

兩位長輩靜默了片刻,冥王看着他說道:“因為那天掌雪女神香消玉殒了。”

祁僮一驚,“什麽?”

冥王:“天界和冥界都收到了厲鬼霍亂人界的消息。其實他當時逃下人界,天帝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一直也沒仔細找過。但這一次,永寧村僥幸活下來的幾位村民紛紛指認是淩江王放出的厲鬼,天帝也沒有再袒護,下令立即将淩江王捉回天界。那晚天兵和陰兵圍了永寧村那邊的大半座山,混亂之下只見淩江王瘋了一般,抱着掌雪女神的軀體哭得聲嘶力竭。”

“後來有人說掌雪女神是不堪淩江王的羞辱,也不忍看他為禍人間,自行了斷的。也有人說,天兵前來,掌雪女神必然得以重返天界,淩江王不願,索性忍痛殺了她。”昭成王嘆了一口氣,“不過這都是大家瞎猜的,真正的原因恐怕只有淩江王知道了。不過從那天夜裏開始,淩江王就徹底瘋了,不僅逃出了天兵的圍攻,還屠了山下一座小鎮,從此行蹤不定,難尋痕跡,但所到之處,必然血流成河。”

******

祁僮心情複雜地出了玄冥宮,或許是冥王和昭成王講的故事有些沉重,弄得他也覺得心頭沉悶得厲害。他坐在宮殿轉角處的廊下,掏出手機給墨麓發了條雲外信:

【幫我查一下榮鼎大廈抓的那個白臉男,他的生前、死期,死後所到過地方、做過的事,能查到的都整理給我。】

這個白臉男絕對有問題,首先是羅三萬這麽個自認尊貴的,居然要求親自押送他回冥界。其次是赫榛,他為什麽不放心無常以外的人接觸這個白臉男?

“唉。”祁僮搖了搖腦袋自言自語:“一個個的都不讓人省心。”

他剛放下手機走到大路,擡眼居然看到了個意想不到的人,祁僮心下一喜,第一反應居然是躲到了一棵樹後觀察。

赫榛坐在玄冥宮外一處公園的石凳上,旁邊還放着背包,估計是從天界直接過來的。他擡眼看了看玄冥宮正門,又低下頭在手機上敲起了字。

祁僮有預感他是要發給自己。

下一秒,衣兜裏的手機一震。果然!祁僮立即掏出了手機,屏幕上是赫榛發來的一條雲外信,他點開和赫榛的聊天界面,貓咪表情包下邊,最新的一條文字跳了進來:

【小神仙:你還在冥界嗎?】

這是特地來找我的?

祁僮要是有尾巴,這會兒估計已經開心到搖起來了。

可惜冥界少主一開心起來就容易皮癢,明明兩人相隔不到兩百米,卻偏偏又想逗一逗人家,那雙爪子手賤地回複了一句:【在月臺,準備上列車回人界了,怎麽了?】

不遠處的赫榛似乎看着手機愣了愣,又低頭打起字來。

祁僮靠在樹邊,正想象着他會寫些什麽讓自己回來,畢竟他一看就是會掉頭回程,帶結婚對象包吃包住包玩的合格合葬人。

手機又是一震。

【小神仙:那好吧。】

祁僮:?

【小神仙:我可能要過兩天再回家。】

祁僮:??

還沒等他從這兩條信息回過神,再擡眼時,發現赫榛居然背起背包走到了一旁的車站,準備上那輛通往景區的纜車了。

祁僮:???

祁僮:不是……說好的在天願作比翼鳥呢?怎麽說單飛就單飛了?說好的下地同為合葬人呢?這怎麽還帶抛下家屬悄悄起屍出去玩的???

他邁開腿就要去追,沒走兩步,卻迎面撞上了剛加完班的墨麓,對方正低着頭看手機,界面上赫然躺着祁僮剛才讓他整理白臉男信息的雲外信。

墨麓:“少主,你這急匆匆的幹嘛去?要一起去吃飯不?”

對面的纜車響起了即将關門的提示鈴聲,祁僮一把撥開墨麓就要往那邊跑,墨麓被他弄得神經緊繃,連忙伸手又把人拽了回來,問道:“少主,是發生什麽事了嗎?”

纜車門砰一聲關上,下一秒就開始緩緩向上移動。祁僮拍開墨麓的手,指着那條纜車,急道:“我的合葬人飛走了。”

墨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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