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戲耍

人間長安，有琳琅滿目的珠寶，有人來人往的富賈，有騎馬過小橋的俠客，亦有滿樓紅袖飄的佳人。

若屬着縱情聲色夜夜笙歌的好去處，吶，這位爺，您還得往前走，再往前，瞧見那最大的，那樓臺庭閣都得活生生比他處大上一圈的，檐角挂着黑金琉璃下墜栩栩蝶形玉的那座樓了沒？對，便是那兒，那兒便是蝶周樓了。

跟蝶周樓隔了好幾條繁華街市的小二不免拿起搭在肩上的毛巾擦了下汗——剛才那位白衣長劍公子表情實在太嚴肅，一看便不可能是歡場上的佳客……不知蝶周樓那位妖孽的老板又惹了甚麽了不得的人了，還真是為他捏一把汗啊。

不過，小二的心裏又似有千萬只小貓抓撓似的癢癢——興許有了鬧事的便能有幸一睹老板真容？

世有傳言：花卿一笑，眼底便能燦開十裏桃花呢。

「三子！發甚麽愣呢！這茶倒是不倒了？」

小二收了奇怪的心思，人活着不就得為一口飯呢，他人生生死死打打鬧鬧與自己何幹，想太多作甚！忙不疊口頭應了，拿着茶壺便在大堂靈活的游走開來。

一道散發着極地寒魄的劍尖抵在自個兒喉頭時，花卿連眼皮也沒擡一下，仍舊懶噠噠的趴在上好獸皮制成的軟榻上閉目調息。

些許沙啞的嗓音如沉香好琴：「這位公子，若是來尋歡作樂的，樓下左轉，若是來聽曲兒喝茶的，樓下右轉。這裏是樓主私家休息之地，斷無接客的道理，你說是哦？」

「你、你大膽妖孽！普天之下，我解不了的蠱屈指可數，你到底在我妹妹身上下了甚麽！還不快把解藥速速交出來！」

花卿頭疼的揉了揉腦袋，這些仙家怎麽回事？都說仙家刻板，難不成還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不成麽，翻來覆去反反複複就那麽幾句，膩歪不膩歪？

「要我解了她身上的蠱，可以，不過……」花卿緩緩擡頭，伸出兩指夾住了他的劍鋒，把它劍尖推到一個安全的距離，随即甩了下頭發，似乎是想要軟榻上起來。

琰漓調動了全身所有的靈識以防他突然發難，卻見他也真的只是雙手撐在了榻上，起來了而已，只不過不是下到地上，而是像是獸類那樣的起跳動作，一下子躍到了房梁上，随着花卿的身子在空中劃過一道漂亮的弧線，那寬大的縫了大團大團合歡花的袖袍也随之飄忽不定，幾乎是與此同時，無數根細如雨絲的銀針暴射而出，近同于細密的網陣，讓人躲無可躲。

琰漓也同時往後躍了一大步，剛想禦起術法結陣來防，卻又想到了甚麽似的硬生生忍了下去，瞬間快轉了幾百下手中萬年寒冰之魄凝成的劍身，只靠着劍術本身來防。

花卿眼底浮起一抹淺笑——所料不錯。

這人吶，就是這樣，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風水輪流轉，前幾百年與你斷了聯系，後來在最絕望的時候遇見歸冥，哪怕是得了他自身血脈的優勢又有巫師族的幫忙，竟然還占蔔不到你的蹤跡……可這上古□□傳下來的雙生蠱咒又怎會被你我輕易而破，除非……

罷了罷了，花卿下意識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脖子，只有他知道鎖骨中間的凹陷處，隐藏在血肉之下，骨肉之中，那一枚栩栩如生的蝶形玉佩，只有半翅，其上一點黑金之血——那是金鳳凰的血，同為上古獸族，只不過，對方是仙獸罷了。

我知道，我就快找着你了，懷蝶。

縱使前路窮兇惡極。

等花卿發完這些愣，琰漓已經純靠着劍法打落了所有細雨針器，花卿面容也不由得露出一點訝然之色：這位仙者，雖說少了根筋，但劍術确實好的。

笑容一瞬即逝：「若想讓我給你妹妹解蠱，你還是先來抓到我再說吧。」

語畢，整個人便如同一支離弦之劍，閃出去十丈多遠。

琰漓一咬牙，也緊跟而上，就見前面那個放浪的身形白衣飄飄，間或一兩團花色浮動，便讓他整個人像是個巨大的花蝴蝶一般在林間穿梭不停，眼看着還有幾步追上，花卿伸手輕巧一勾樹枝，身軀攀上了枝幹僅僅做個落腳點，雙腿一蹬便又躍到另一棵枝葉濃茂的大樹上，四肢靈活如同一只貓。

可他不是狐妖麽？剛剛那一瞬雖沒敢開天眼，但總覺得他是只狐啊……

琰漓也不再猶豫，反手挽了個劍花，洩露出些許術法凝成一道極細的劍氣從旁襲而去。

好賤的招數！

花卿暗自在心底鄙視了一下，簡直賤的與自己有一拼了，沒有接這一招，花卿倒吊在樹上又淩空翻了個跟頭，便向密林深處跑去了。

不敢動用更多術法洩露自己的仙氣，琰漓只好再次拼盡全力跟上。

這一仙一魔在林中穿梭了大半日的光景，幾乎是驚跑了林中所有活物，眼瞧着天色被黑吃的透徹了，花卿便慢悠悠往自家樓亭的方向轉，身後是略微有些氣喘的狼狽仙人。

「我說這位兄臺，你想讓我替你妹妹解蠱，又不肯使出真術法與我盡力一搏，這般看不起我，還跟着我做甚麽？」

「你、你！」琰漓拍了拍胸口，眼前這個絕對是狡猾的狐！他肯定是一開始就篤定了自己不敢用術法，才故意這麽耍着自己玩！

花卿也不回頭，故意放慢些腳步似的等着身後那仙人，繼續不鹹不淡道：「還是說……金鳳凰座下弟子，如此無能？你是故意出來敗你師尊臉面的，還是被你師尊連累了？」

琰漓當初怔住，半晌後才訝然反問：「你究竟是甚麽人？」

花卿嘴角浮起一抹輕佻的笑，一張潔白如玉的側臉在月下熠熠生輝似的：「我？見了我，你可是要三拜九叩的，我是你師尊的愛人。」

「你！胡言亂語辱我師尊清白！」

花卿剛才那一句可謂是點炸了琰漓，仙者手中的劍光暴漲不止，沒有任何華麗的招術，只是平白的一刺，卻一舉中了。

劍尖深入左肩半寸便停住不動了，花卿在內心為自己的左肩感嘆了下命運多舛，面上仍舊是似笑非笑的一種表情。

琰漓咬牙切齒的收劍，一字一頓道：「你怎麽不躲？」

「剛才到底是我孟浪了，這一劍，也挨得罷。」

花卿內心已然要笑開了花兒，對待這種古板的仙者，最好的辦法是甚麽？是讓他有愧，讓他別扭，這樣，他一方面要遵從自己從小耳聞的各種尊師重道禮儀明法，一方面又不能對你再過出手相向。

只是琰漓正在為剛才那一劍糾結的時候，卻被人扯住了肩膀，往空裏一帶，躍上了花卿樓內的房間。

原來不知不覺随着他繞了半天寂靜無人小巷的圈子，便是已然回到原點了。

「趕上了。」

花卿笑着松了一口氣，毫不在意的随手一抹左肩上的血跡，還未來得及抽過椅子坐下，便看到再次洶湧而出的血跡，便有些懊惱的把原本松松垮垮罩在身上的袍子胡亂緊了緊。

琰漓皺起眉，就覺得這個人不靠譜極了，先不說仙魔不兩立，相見就相殺，光是憑他、他先前做出那等折辱自家妹妹的事情，又下了蠱不讓妹妹清醒，便該把他千刀萬剮，這個人卻……卻如此心安理得的在自己面前大大咧咧坐下，完全沒有要動手的意思。

心裏各種急惱，但從小跟從師尊的修煉還是讓琰漓沒有喪失神智，作為有品德的仙家第一點便是不能再欺負帶傷的人，而且……這人身上好像原本就有傷。

「坐啊你，你以為我剛才不要命的狂奔那麽久是做甚麽，玩夠了就應該回來聽曲子了，小淙莺唱的曲兒是一頂一的好聽，今兒個晚上樓裏又該是滿座……不過麽，按說聽曲子，還是我這屋子裏最妙，前庭歌聲琴瑟之音，隔了九曲十八彎的琉璃垂簾再傳來，便飄渺的好似天空上最遙遠的一記星子，零落的不得了，卻偏生叫人覺着從骨頭縫裏滲出來的欲語還休。你說，可是這個理兒？」

花卿一邊喋喋不休的開始一面挑起茶壺填滿了杯子，推倒了仍舊杵着一根木頭似的仙者面前。

「你……我說你……你怎知我師尊是金鳳凰，又怎知她……」

「不是吧你，你這一路被仙界追兵追殺故意抹去蹤跡，難不成就不記得你自個兒的劍柄上栓了甚麽？那麽亮一根金鳳凰翎羽毛，怕是大半夜隔三裏地都能被晃瞎了，這般招搖過市豈不是生怕別人不知道你是金鳳凰座下的？還是你師尊如此命令你的，故意讓你們好被抓回去？」

「你、你放肆！我師尊才不是……」

「是是是，你師尊甚麽都好，行了吧。」花卿難得的安靜了會兒，聽着咬字清脆的歌姬把最後一個字唱完，還隐約的似是想要繼續抓捕甚麽遺漏的東西似的，只是側耳傾聽了許久，終歸是換了人，換了戲。

夢裏不知身是客啊，一晌貪歡。

他是喜歡戲的，總覺得人間那些個戲文裏的故事，凡是能跟悲情挂上邊的，便個個都襯了自個兒的影子似的。但每當他又覺得傷心的時候，他總要想想歸冥的遭遇，然後便能偷着樂了，若論天下第一等傷心人，那絕對不是自己。

總有人比自己活得更痛苦，在自己看得見或看不見的地方，興許有些人痛苦了也不與旁人說，你便覺得他仍舊是沒事人一般，何苦呢。

「你到底是甚麽……」琰漓焦急的話還未問出口，便瞧見花卿擡起臉來，剛才兩人追逐時被狂風吹亂的發絲仍舊淩亂的貼在臉上，卻絲毫難掩其豔色，更令琰漓驚訝的，是他眼瞳中慢慢燃起的火光。

墨色的眼瞳，但那瞳孔中間卻似有桃紅色火焰形狀的東西，像蛇一般在扭曲纏繞延伸。

琰漓大駭。

那是上古魔獸修羅狐的标志——修羅之火！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