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告別

這一天的清晨格外的靜，花卿花大爺難得起了個早。

可很快，他就發覺，這靜的有些不尋常，雖說做的是皮肉買賣，早上靜些也是應該的，誰讓他們折騰一晚上了呢，可……今次靜的竟有些死氣沉沉。

花卿掀開錦被一角，露出個半張臉來，滴溜溜的眼睛轉了一圈，便不輕不重的嘆了口氣。

他發覺他近來嘆氣的時候越來越多了，這可不是個好兆頭。

「來多久了？」

黑袍黑發束着黑藍鬼石發冠的男子聞言也未将視線從自己握着茶杯的左手上轉移開，面無表情道：「不久。」

花卿無奈，慢騰騰從床上爬起來，把被子抱在懷裏又雙腿夾住了斜靠在床頭：「我知你是不願走出那鬼地方的，可偏巧我也不願踏入那冥魔界，於是仔細想了想，人間好歹還有四季輪換世間百态呢，比起你住的那兒鳥不拉屎的地方好起來不知道多少倍，所以，還是把你騙出來更好一些，好歹沾些人氣，別成日死氣沉沉的，活着，就得有點朝氣，啊~」

歸冥聞言也只是淡淡給了花卿一個側臉，便繼續盯着茶杯入神。

花卿甩甩腦袋，趕走最後一個瞌睡蟲，胡亂系了下袍子便也躍到了桌旁，有些局促道：「說是騙也算不上，我前些日子也真看見她了，小孩子滿月酒，替你也去讨了一杯酒水喝，嗯……雖然最後入我肚子裏去了。」

「嗯。」

花卿頓感無力，他的喋喋不休神功遇見歸冥這樣面無表情心如死水的人是次次不奏效，於是也只好陪他一起沉默起來。

難得不聒噪的光景一沉默一下來便有着不可言喻的魅力，似乎連看慣了生老病死愛憎別離求不得的鬼主大人，也有一瞬間的錯神。

「來找我做甚麽？」花卿笑着從歸冥手裏把茶杯搶走，「別看了，這不是幽葉給的‘暖夢’，那些個跟你分完了，又怎會藏私，是前些日子我找到一家新酒窖，聞着味道像，便去了。但少了幽葉的藥引，便到底是缺了那些個滋味。」

語畢，又特意點到：「就在昊劍閣山下的一座酒窖。」

不放過歸冥臉上任何一個細微的變化，卻見對方仍舊木着表情淡道：「嗯。我來送酒。」

眼看着藏藍色的茶杯自自己手中抽出，歸冥在內心笑了笑，一面把那個細頸的白瓷小瓶遞過去。

花卿接過，深深聞了一口便立即堵回了瓶塞，一面邪笑道：「真是好東西。」

想了想，不等歸冥答話，又不放心道：「你近來可看好墨岚那個丫頭。別把她放出來禍害人了。」

「嗯。」

歸冥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垂下雙手無意識交疊在腿上，便側目從栅欄處自上向下看往來人流。

花卿也難得靜默，只是反複在手中把玩這個瓶子，右手手心滑過冰涼的圓滾滾瓶身，而後緩緩收滑、收滑到了瓶嘴，略微一個阻力，卻還是将瓶子落入了左手手心，穩當當的停留着。

歸冥看了一會人流，大亮起的天光映得所有物、人都似乎鍍上了一層白光，他側過頭來，與花卿對視。

像是這才想起打招呼道：「別來無恙。」

聲音淡到幾乎随時能融進這天光裏。

花卿閉了閉眼，若說修羅狐的媚術是靠着眼瞳裏的修羅之火而施術，那麽歸冥便是活生生一個不用靠着術法也能魅惑人的主兒。

歸冥自己卻不自知，其實旁人說不定也不覺得歸冥那雙眸子有多魅惑，更多的是王者的霸氣和危險，可在光景流轉的那麽一瞬，和着那大亮的天光一晃，那一刻從他眼瞳裏迸發出來的，是生死看破千帆過盡的覺悟。

其實那個位子也不是那麽好坐的，看了太多的輪回不息之後，便也道讓人惆悵。

與死物混跡太久之後也已然抹去了自身身為活物的唯一标識，甚至若不是從年少時與他便相識，了解他所有的過往，花卿倒覺得，便讓他沉寂在那個死靜的大殿裏算了，可偏生想要拉他一把，還想讓他見識見識這海闊天空、魚躍天高；但卻偏偏是因為很久之前便認識了他，反而……反而覺得那樣的光彩流動，也只能在這人身上顯現出無法言喻的魅力來。

「有恙，怎會無恙。」花卿笑噙了一口酒，反問道，「你說的那個法子，真的管用麽？」

「不一定。幽葉和我湊齊了些許上古殘卷，又及着……」歸冥頓了頓，而後繼續道，「及着巫師族元老的指點，大概得出了這麽個法子……許是……」

花卿擺了擺手打斷他。他了解歸冥，他說話總是不肯說的齊全，大多留着可供退的路子：「管它有用沒用，都得一試，又不是甚麽龍潭虎穴，那八百年我都撐下來了，便是日後的這些苦痛，與那八百年豈是能相提并論的。」

「嗯。」

花卿搖了搖茶杯，又喝了一口，想到甚麽似的，突然道：「這次去和那兩個仙一起走，反正總之最後也會遇到金鳳凰的，到時候再講吧，我也不是那麽容易死掉的。只不過……其中有一個身上有天譴，到時候怕是能和百鬼夜行趕上了，我和他們兩個到時候肯定是在一起的……這樣的話，還請你行個方便，莫要雪上加霜了。」

「嗯，這我知道。」

「那……大概再沒甚麽了。」花卿一屁股坐在桌子邊上，看着歸冥點點頭，緩緩起身準備離開。

如鴉長發從高冠後整整齊齊的垂下，寬大的黑色袍子卻總像是在最純正的墨汁裏滾上了三滾還不夠似的黑，黑的都發亮，那人身上攜帶着最純正的王者之氣，所過之處，活物退散，百鬼恭拜。

眼瞧着他要走遠了，花卿盤腿在桌上坐好，一條胳膊支在膝蓋彎上又把下巴抵在了拳頭上，歪頭發問：「我說，天下第一等傷心人，你就真再沒甚麽和我說的啦？」

已然在周身浮起森森黑氣将要用術法離開的歸冥也不由得一愣，微轉半個身子，略微擡起了下巴，花卿只看到他好似揚了揚嘴角。

只聽對方很欠揍道：「那……你便好好的去，好好回來，可千萬別死了。上古魔物傳出去要是那麽輕易就死了的話，可是讓我魔族十分蒙羞的一件事。」

「呵……」花卿輕笑搖頭。

歸冥也搖了搖頭，禦起黑氣，瞬閃而去。

停留在耳邊的是花卿那凝成了一線的聲音：「前些日子偶得了個祈魂扣。給小孩子滿月時送過去了，退百鬼，避萬邪，保足了平安的。那小孩，小名叫風信子。」

「多謝。」

淡到融近在天光盡頭裏的話語飄渺傳回。

花卿掏了掏耳朵，又看了看握在自己手裏的白瓷小酒瓶，忍不住破口大罵：「屁。」

真那麽好心能讓你離了冥殿來給我送酒？

怕是早就知道那檔子事了，特意千裏迢迢來還我個人情罷了。

哼，生死簿上多一個人少一個人的名字你還不夠清楚麽？

歸冥啊歸冥，你真是……

欸……這一個兩個的，便都當我是傻子麽？

花卿笑着起身，去找另外一個拿他當傻子的人算賬了。

走到半路又折身回來，把懷中這個小白瓷瓶妥當的藏到床裏面去了，戴了個銀色面具，這才大搖大擺的從樓上下至櫃臺前，順了一壇五彩釀，搖搖晃晃出門去了。

今夕何夕，見此良人。

良人已去，物徒添傷。

這一走，便從天光大亮，走到了日落西斜。

當花卿渾身卷着暖金黃色日暮之光出現在略顯狼狽兩人身後時，他也不由得在內心嘆了口氣。

許是你再等上個三天，我便有事遠行了，這之後再與他人或狼狽為奸或私自出逃，不都是十分成功的麽？

這叫甚麽，這便是造化弄人。

它不止弄人，還弄妖。

「桃苓。」

花卿的聲音不大，卻穩穩的帶了一絲魅惑直抵被喚人名的心底。

逃亡的身影知道再跑也是無用，站定了腳，轉回身來，一旁的書生知道是自家娘子的樓主追來了，便又更加用力抓緊了娘子的手，讓她安下心來。

「樓主。」

「我蝶周樓嫁個女兒出去，就這麽寒碜麽？」花卿用左手兩根白皙的手指扣住酒壇，眯起眼來細細打量着面前的書生。

很儒雅，很好。

花卿用了兩天的時間沉浸在大大小小的戲樓，想知道那戲裏的結局會是怎樣。

自古多有薄情人。

更何況古語常言‘讀書每在負心人，仗義多為屠狗輩’。

當時聽到動情處，花卿便噙了一口酒含在喉間笑。

「還是你覺得我這個樓主給不起嫁妝？」面具後，似乎是花卿癡笑的聲音，空着的右手伸出來，兩顆晶瑩圓潤的夜光珠和着纏在珠子上層層繞繞的修羅黑晶，正因如此，發出來的光亮才不至于晃瞎那個凡人的雙眼。

「樓主，桃苓要不得……」話未說完，就見珠子被抛在了地上。

「那便扔了吧。」花卿把視線轉移到書生身上，「她雖是我蝶周樓裏的姑娘，但從沒接過客。」

「我不在乎這些……」書生有些急促地把娘子往自家身後拉，總覺得這個樓主不懷好意。整天戴着面具藏頭露尾的，就該不是甚麽好東西。

花卿笑着往前大邁一步，用拇指和中指卡主了桃苓的下巴，拉近她，逼迫對視。

「樓主……放過他……」

花卿的拇指從桃菱的下巴尖滑至左臉頰，一行血跡随之出現，可女子要緊牙關愣是沒呼一聲痛。

「這樣，你還喜歡她？」花卿強迫扭轉桃苓的臉給書生看。

驚訝在瞳底一閃而過，書生猛地上來一把推開花卿，把桃苓死命的摟在了懷裏。

女子像是終于找到依靠一樣委屈地哭出來，伸手去擋書生的眼睛：「別看……別看我……」

「阿苓，不要怕，沒事的，你怎樣我都不嫌棄，我這就帶你回家，我們回家。」

花卿被這書生一推，順勢靠在了一旁的樹上。

面具下那妖孽一般的面龐，終于有了些微的動容。

他用靈音術傳過去：

知道做狐妖最大的成功是甚麽嗎？你不靠一張臉，而賺了一人的心。

嘴角終于向上挑了挑，花卿晃了晃手掌，酒在半空的壇中發出激蕩悅耳的聲音。

如果……不是心裏早已有了一個歸宿，有了一個所屬，怎麽會有那麽堅定的目光與自己對視呢？

這就是……所謂的愛麽？

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熾盛。人生八苦，他花卿天不怕地不怕，不畏生死不敬神魔，卻終究，逃不過一個求不得，是不是？

仰頭灌下一口酒，花卿扯掉臉上的面具，想到一會便能見到那有趣的兄妹兩只，心情又頓時好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