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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一周開始,舒翊接到了寧汶的電話。

“我找廣播站要到音源了。你什麽時間有空?我把CD給你。”寧汶幹淨的聲音從聽筒裏傳出,直抵耳膜。舒翊仿佛能看到他說話時微笑的樣子。

“這周五吧。我這一周都有晚自習。沒有時間出去。”舒翊瞅了一眼貼在桌角的課表,第一次抱怨課太多。

“……行。周五再聯系。”寧汶挂斷了電話。

舒翊放下手機,立即又收到了母親的短信。

“我在東門外等你。”

如果是學習上的事情母親一個招呼也不打就會直接進學校找輔導員或者系主任,這一次卻讓人摸不着頭腦。

所以舒翊猜測母親應該不是來過問學習的。

急匆匆地跑到東門外,母親正黑着臉站在一邊。看見舒翊跑來,立即跨步上前,問道:“我和你爸要離婚,你想跟着我繼續住家裏,還是跟你爸走?”

“啊?”舒翊一時沒反應過來。

“你已經成年了,也不存在撫養權分配問題。就問你想住在哪裏,啊什麽?”母親不耐煩地抱胸站着。

“媽,你和我爸出什麽事了?”舒翊盡量溫柔地安撫情緒激動的母親。

“我們的事你不要過問。”母親白了他一眼。

在舒翊的印象裏,父母的關系雖然若即若離,也不至于突然鬧離婚。在家裏母親強勢歸強勢,那也是能力決定。父親脾氣溫和,性格溫吞,賺錢能力也不如身為女強人的妻子。他們鮮少吵架,一定是發生了什麽意外才讓母親決定離婚的吧。

而舒翊已經成年,跟着誰都沒差別。

母親這麽問,是想舒翊站在她那一邊,支持她争取更多的財産利益。

這麽一想,舒翊全都明白了。

“媽,我肯定是跟着你。不過你不把事情和我講清楚,我們也未必比我爸更有勝算。”

母親大概是沒想到舒翊會這麽明白,愣了一會兒,說:“你還沒吃飯吧?我們先找個地方吃飯,邊吃邊聊。”雖然語氣還是很硬,卻比剛才多了一分輕松。

學校東門外有不少餐廳,母子二人随便選了一家坐下點餐。等上菜的間隙,母親開口道:“你爸,出軌了。”

舒翊仿佛是被雷劈了一般,竟不知該說什麽。

父親那種兢兢業業的人,用“拼命三郎”來形容也不為過。怎麽會有花花腸子去出軌?

“媽,這是真的還是你臆想的?”舒翊還是不太敢相信。

母親怪異地看了他兩眼,低頭從包裏取出疊好的紙仍在舒翊面前。

舒翊猶疑了一會兒,然後拿起來看。

內容令人作嘔。

他又默默地推回母親手邊。

“在外面把別的女人的肚子搞大了,打胎的單子竟然還敢放在家裏。”母親拿過化驗單,用力地抓緊,像是要把那幾張紙捏碎,“那個不知好歹的女人還給我打電話勸我離婚,不然會盡她所能報複我。”

“她讓你離婚你就離啊?”舒翊一聽就急了。

“舒翊,你知道你媽媽是什麽樣的人,我眼睛裏容不下沙子。”母親略微激動地指着自己的胸口,“你就扪心自問,你從小到大,家裏什麽事情不是我一手包辦?我還要出去工作。而你爸,啃着那點死工資,在家裏也什麽事都不做。你高中家長會他一次沒去過就罷了,連你高幾了都不知道。他有什麽資格?不是我怕了小三,而是我不屑和這種人渣為伍。小三不就是想帶着我們全家玩游戲嗎?和正妻正面對抗多刺激啊,那真的可惜啊我沒有陪他們玩的興趣。”

“媽,你冷靜點。”舒翊輕聲安慰她,旁邊幾桌的客人已經投來奇怪的眼光。

母親的眼眶有些紅了。她低下頭去,理了理頭發,重又擡起頭來。正巧服務員把餐盤送了過來,母親便長嘆一口氣說:“吃飯吧。”

舒翊索然無味地吃着飯,“媽,我覺得你得找我爸好好談談。離婚不是一個人的事情。”

母親不說話。

“我覺得應該走中庸之道,不要這麽極端。”

母親意外地沒有斥責他。

周五很快到了。

寧汶早上就給舒翊打電話,問他什麽時候有空。其實本來今晚舒翊要回家,不過這次他不好意思再推遲時間了。所以他讓寧汶到時在家等他。。

回到家,不出所料看到的是一團糟。

摔碎的東西到處都是,也沒有人清理。到了這一步,父親肯定是不會在家裏了,而母親又忙工作,自然來不及收拾殘局。

開門就看到這麽狼狽的一幕,舒翊內心是震驚的。

十八年風平浪靜的生活,這樣的情況已經算是驚濤駭浪了。

母親不看舒翊一眼,換了鞋子就進屋抓起掃帚,波瀾不驚地催他去吃飯。

“媽,我能出去一會兒嗎?”舒翊不敢擡頭,“我下課之後去食堂吃過了。今晚有人約我做課題。”半真半假。真的是的确已經吃過晚飯了,假的是有人叫他做課題。

“什麽時候回來?”母親或許是為父親的事心力憔悴,也不多問。

“呃,我十一點半之前肯定回來。”末班地鐵的時間。

“你去吧。”母親一邊掃地一邊說。

舒翊拿着鑰匙出門,心下松了一口氣。

十一月的晚上,寒風刺骨。舒翊裹緊了大衣,厚厚的圍巾包裹住半張臉,快步跑向地鐵站,心想今年冬天為什麽比往年來得早。壓箱底的羽絨服該取出來了。

一小時後踏進闊別六年的胡同,談不上物是人非,卻也是“此去經年”。從前破碎的道路被用瀝青修補平整,現在摸黑走進去絲毫不會像以前一樣深一腳淺一腳。幾乎所有住戶的外牆都被重新粉刷過,一眼看去是溫暖的橘粉色。高大的古槐樹還在,鄰居晾衣服用的繩子還挂在原處,仿佛時間沒從他們身上經過。

站在寧汶家門前,恍惚間他忘了是在赴誰的約。

六年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如果一個人能活到八十四歲,那麽六年是生命的十四分之一;如果按照少年時間來計算,六年則是一整個青蔥時代。

這六年,物轉星移,每個人都是孤獨的星球,在既定的軌道上默默運轉而對外界無所知。沒有軌道是交叉的,所有的照面都是匆忙的。

正要敲門,古樸的木門就從裏面打開了。

睡衣外面套着羊羔絨外套的寧汶吃驚地看着舒翊:“我只是想開門看看你來了沒有,你就來了。”

舒翊不知怎麽回答,只嘿嘿笑了兩聲。

“進來吧。”寧汶側過身将舒翊讓進來,然後關上大門。

跟在寧汶身後穿過院子和客廳,舒翊第一次走進了寧汶的卧室。

暖色的燈光照耀下,室內的布置都像着了一層蜜,散發出溫馨的氣息。他的卧室布置得很簡單,床、衣櫃、書桌,唯一與普通學生不同的是他桌上的電腦和電子琴。

看出舒翊的注意力急中在電子琴上,寧汶随手一指:“我平時會在這裏寫歌。”

“不會吵到鄰居嗎?”舒翊問。

寧汶搖了搖頭,從桌上拿起耳機,“這個插耳機的話聲音就只有自己能聽見。你想試試嗎?”

舒翊點頭。

然後寧汶挪了一張椅子過來,和他并排坐着,一人塞着一只耳機。

寧汶将手指放在琴鍵上,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

下一秒,熟悉的旋律便流暢地飄出。

《Your Smile》,你的笑靥。

即使每天圖書館閉館都會聽到這首曲子,但是寧汶彈出來的與那首不同。這首更飽滿,更生動,更深情,更哀傷。

六年過後,很多東西都不再單純。

包括這首《Your Smile》。

從前他聽寧汶彈琴的時候,什麽都看不到;而現在,他看見後視鏡裏追了幾步又停下的寧汶,穿着高跟鞋還走得很着急的母親,結伴而行時蹲下系鞋帶再擡頭就走遠了的朋友……

一直在跑着,跑着。沒有要追趕的,沒有想要的。

就是徒勞地數着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完這六年。

音樂聲戛然而止,寧汶修長的手指還保持着按和弦的姿勢。

“你怎麽了?”他問舒翊。

“我大概是……這幾年……”舒翊結結巴巴地說,“很想念以前我們一起玩的時間。”

寧汶淡淡地笑了,嘴角的弧度很是好看。

舒翊不知道他在笑什麽,他好像變得愛笑了。

“寧汶,你姥姥怎麽樣了?怎麽不見她了?”舒翊開了個新話題。

寧汶收回放在琴鍵上的手,握緊。

“我初一的時候她就過世了。”寧汶站起身,走到窗邊,拉開原本緊閉的窗簾。

氣氛頓時變得凝重,舒翊責怪自己問了不該問的問題。為了補救,他也站到窗邊,接着問:“你父母不把你接走嗎?就一個人,多難啊。”

寧汶仍是搖了搖頭,“南斯拉夫五八事件裏,我父母都遇難了。我有足夠多的撫恤金,能好好生活下去。”說罷,給了舒翊一個輕松的表情。

舒翊張口結舌,像個木頭人一樣杵在那裏,一時間感到鋪天蓋地的悲哀。寧汶愈是故作平靜愈是令人心疼不已。

自小生活在被鄰裏忌諱的家庭裏,親人為了事業先後罹難,最後孤身一人存活在這世界上。換是誰都撐不到現在吧。

舒翊木讷寡言,找不出什麽詞安慰寧汶,只好象征性地拍了拍他的肩。

“吶,舒翊,你看這一帶不建高樓,晚上看還蠻好看的。”寧汶的目光投向外面更廣闊的世界,是一片又一片民居的屋頂。燈光昏昧,透着一股老北京的韻味。

“哦,對,你要的CD,我刻好了。”寧汶回到桌前,拉開抽屜,從裏面取出裝在紙袋中的光盤遞給舒翊,“是現場錄音,效果不太好。你要是想聽高清版,下次我排練的時候你可以來。”

“謝謝。”舒翊接過,“麻煩你。”

“你太客氣了,舒翊。”寧汶吐了下舌頭,俏皮得像個小孩子。

“那……我先回去了。不然我媽又要急。”舒翊指了指門的方向。

寧汶的笑容逐漸收斂,但他也只是點了下頭,若無其事地說:“很高興你能來。我送你吧?”

“行。”舒翊和寧汶一起下樓,來到正門前。

“那我走了?”

“路上小心。”寧汶揮了揮手。

舒翊腳步輕松地走進深巷,轉角處回頭,寧汶還站在路燈下面,注視着他離去。寧汶只是在薄薄的睡衣外披了一件外套,十一月冷刺骨,他這麽站着會着涼的。

于是舒翊又回過身,用力地朝寧汶揮手,示意他趕緊回去。然後快速轉過小巷,跑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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