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餐桌上擺着涼透的晚飯,母親應該是動了幾筷子就放下了。舒翊四處搜尋母親的身影,最後發現她在沙發上睡着了。平時向來嚴謹的母親從未在床以外的地方睡覺,更不會在家務還沒做完就去休息。

那麽要強的,扛起了半邊天的女人,縮在沙發上,小小的一團,毫無防備。

舒翊看着母親的睡顏,突然鼻尖一酸,從卧室抱了一床毯子,輕輕地蓋在母親身上。然後輕手輕腳地去把晚餐收掉,撤下餐盤放到水槽裏清洗。

這麽些年,母親的付出裏裏外外有目共睹。親戚朋友都和父親半開玩笑說他娶到了一個好老婆,既能賺錢又能持家,一人頂倆。每當父親聽到這樣的話,就皺眉苦笑,說他們不懂。

不光是親戚朋友不懂,舒翊也不懂。父母之間看上去和和睦睦,父親怎麽會選擇出軌這條造成多方傷害的路呢?

或者說,傷痕總是在人們看不見的地方嗎?

父母之間,果然還是有什麽芥蒂吧。

寧汶坐在音樂教室的電子琴前發呆,等配樂的朋友給各自的樂器調音。他的右手無意識地放在琴鍵上随意地按動。

斷斷續續的音符,像是被風扯碎的紙屑,飄飄忽忽,拼湊不到一塊去。

落日的餘晖斜斜照進屋裏,一面牆被渲染成仿佛可以擠出橙汁來的橘紅色,詭谲而豔麗。最後的日光下,他的指尖也沾上了點點橘色,眼前的場景一瞬間變得很不真實。

“我若……”寧汶喃喃地哼唱着,“我若有愛……”

語音未落,所有彈出去的音符都如同被磁鐵吸引回來的鐵屑,迅速聚攏。腦海中閃過了一遍半成型的旋律,寧汶的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揚。

他拿起放在琴邊的手機,撥通了舒翊的電話。

舒翊正在自習教室,手機鈴聲大作,着實把教室裏聚精會神學習的人吓了一大跳。在全班人的噓聲和嫌棄的眼神中,舒翊握着手機跑到走廊上。

“舒翊,你有空嗎?我想給你看個東西。”寧汶的聲音裏滿是欣喜,是舒翊無法懷疑的發自內心的欣喜。

“呃……嗯,我馬上去你那裏。你在那個教室?”

“學生活動中心的音樂室,快來快來。”寧汶似乎很急切。

舒翊自己也想見見他,也就不管什麽自習了。回了教室收拾課本,抓起書包就跑。

K大到F大坐地鐵要半個小時,舒翊在F大學生活動中心外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透了。他毫不猶疑地推開音樂室的門,樂隊其他人都不在了,只有寧汶一個人坐在那裏面對着電子琴。

舒翊狡黠一笑:“你喊我來幹什麽?”

寧汶的手指點了點琴面,“你那表情應該是我做啊。”

舒翊随便拉了一把椅子坐下來,“要給我看什麽?”

“我剛有了新歌的靈感,還望你給點意見。”寧汶說着,便閉上眼睛,開始了彈奏。

說實在的,這是舒翊第一次聽寧汶彈《Your Smile》這些經典曲目之外的曲子。寧汶不愧是音樂天賦強大的人,流行音樂的分寸也拿捏得很好。盡管只有簡單的幾個和弦,對音樂遲鈍如舒翊也沉浸其中。

說不上是歡樂還是悲傷的基調,含蓄又溫柔。

一曲終了,舒翊忍不住鼓起掌來,“這是你新寫的?”

“只是把靈感堆在一起,還沒認真考慮怎麽編排。”寧汶咬了咬下唇,“其實,我還沒什麽好想法。”

“主題是什麽?”

寧汶沉吟一陣,笑道:“哈,沒有主題,我随手彈的啦。”

舒翊走過去在他後背拍了一下,“就是随手彈?你夠可以的啊。”

寧汶仰起頭追着他的目光,突兀地問:“舒翊,你有沒有覺得……覺得……”他嗫嚅了一陣,終究把下半句咽了回去。

舒翊關切地彎下腰,“怎麽了?”

寧汶小聲地說:“你不會覺得……覺得我……我哪裏和別人不太一樣嗎?”

舒翊蹲下來,視線和寧汶平齊,寧汶的臉竟然有些發紅。

舒翊雖感到怪異,但并沒有多加追究,只按住他的肩,說:“你哪裏和別人不太一樣?我沒有覺得你哪裏不正常。你在想什麽呢?”

寧汶難為情地別過臉,“沒有想什麽,就是問問。”

舒翊疑惑地起身,回到剛才坐的椅子旁坐下。

“今天他們走得早,沒機會唱歌給你聽。”寧汶略微局促地說,“這周五你有時間的話可以來。我們晚上才走。”

“好。”舒翊答應了,順便綴上一句,“你的CD我聽了,特別好聽。”不是恭維,是事實。

寧汶一身疲憊地回到家裏,今天比往常要冷得多。

平常沒有課的晚上,他都會回家,而不會選擇待在宿舍。因為在宿舍不方便做音樂,桌子太窄,連最小號的電子琴都擺不下。

但是今天回來,他已經不想再動了。

明明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天,卻好像經歷了許許多多的事情,心底湧出的疲倦如同翻湧的潮水,将他整個淹沒。

勉強脫下衣服,放好洗澡水,寧汶慵懶地躺進浴缸裏。

身體被熱水包裹起來,在升騰的霧氣裏,他放空自己的大腦,什麽也不想。閉上眼睛,水流輕柔地浮動,他好像飄起又落下。

夢裏不知身是客。

舒翊離開了。姥姥不見了。爸爸媽媽也不見了。

他一個人站在空曠的地帶,拼命地喊着他們的名字。

寂靜,一片死亡一般的寂靜。

連一丁點的回聲都聽不到。

他被抛下了,被遺棄了。

好不容易又見到了舒翊,舒翊卻不說話,就像沒有看見他。

他在做什麽?

最後一根稻草也要被抽走嗎?

無盡的深淵,黑暗和死亡。

跟着老人長大的孩子暮氣過重,那也是因為目睹了一個又一個喚自己乳名的人成了路過的墳,天邊的星辰一顆又一顆地增加着,心頭的燈不知不覺地又熄了一盞。

驚醒過來的時候,臉是濕的,不知是眼淚還是濺上去的水。洗澡水早就涼透了,寧汶渾身冰冷地躺了不知道多久,四肢都快麻木。

第二天起來,頭痛欲裂。

硬撐着找出體溫計量了量提問,觸目驚心的三十九度。

他強忍着不适回到學校,趁着喉嚨還沒有腫痛到不能發聲,趕緊安排下午的排練。時間确定以後,不忘給舒翊打電話。

“今天下午你随時可以過來。”他靠在暖氣片邊,竭力控制住發抖的身體,“你來嗎?”

“好,你等我。”舒翊回答,“你的聲音有點啞,是不是哪裏不舒服?如果不舒服的話不要勉強。”

寧汶蒼白地搖頭,“沒有,只是今天嗓子有一點幹。”

舒翊愣了一下,懷疑地說:“是嗎?那你多喝點水。”

“好。”寧汶輕聲答應着。

舒翊告訴母親今晚會晚一些回去,讓她不必來接。獲得許可之後,舒翊趁下午沒課的空當,坐地鐵去了F大。

如寧汶所說,樂隊所有人都在場。

寧汶向他們介紹了舒翊,大家互相寒暄一番後,寧汶調整好麥克風,輕點一下頭示意奏樂。

旋律響起,是上次寧汶參加十佳歌手比賽預賽的曲目,名為《Best》,描繪的是繁華都市裏孤獨者的心境。

據說有評委聽完潸然淚下,可能言過其實,但這首歌的旋律的傷感情緒毋庸置疑。

寧汶的音色純淨如水,輕透而悠揚。像是緩解夏日躁動的清風,或是冬日裏的融融爐火,最是恰當,符合時宜。

舒翊專注地聽着,情緒被這首歌牽着走,胸口一時有些鈍痛。

曲終,寧汶漂亮的顫音擡高又降下,完美地收尾,餘音繞梁。

其他成員尖叫起來,笑着鼓掌,紛紛稱贊寧汶的表現。

只有舒翊敷衍地拍了兩下手,一句話也沒說。在寧汶的目光飄過來的時候,舒翊走上前去,“你生病了吧?”

寧汶“欸”了一聲,連連擺手,“沒有沒有。”

舒翊無奈地看着他泛出病态紅暈的臉頰,伸出手背貼上他的額頭試了試溫度。

燙得吓人。

寧汶像是做壞事被發現了的小孩子,不敢多說一句話,不知所措地站着。

看到舒翊的一系列動作,配樂的幾個人也猜到了寧汶是身體不适,于是紛紛囑咐他早點回家好好休息,然後離場,不打算給他多練的機會。

“你知道該吃什麽藥吧?”舒翊拉着他就往外走,“我送你回家,然後你趕緊吃藥好好睡一覺。出點汗就會好的。”

寧汶被他拉着走了幾步,然後站住不動。

“怎麽了?”舒翊回過頭,不解地問。

寧汶直直地盯着他,臉上的表情是他從未見過的複雜。

“舒翊,你是對每個人都這麽熱心嗎?”寧汶開口,聲音已經沙啞。

舒翊不知道他什麽意思。

“哈?”

寧汶緩緩地吐出一口氣,說:“是不是只要你的熟人生病了,你都這麽關心?”

“啊?”這算什麽問題!

“我不喜歡被這麽對待,這樣我覺得我好像和別人是一樣的。可是你知道我不是。”

舒翊聽不明白,反倒覺得有點好笑。

“你說什麽啊?”舒翊扯過他的胳臂,“你是高燒把腦子燒壞了?”

“可能吧。”寧汶被他拉着走,心裏反倒釋然了。

回到寧汶家,舒翊幫着準備熱水和撲熱息痛,看着寧汶把藥吃了才罷休。

這麽一來二去舒翊準備回家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趕不上十一點的末班地鐵了。給母親電話讓她來一趟,母親也不接。

“在我家住一晚上,阿姨不會生氣吧?”寧汶說的是眼下唯一的選擇。

于是舒翊只好留下來。

兩個十八歲的男生睡在一張床上,竟然并不讓人覺得別扭。

寧汶過高的體溫透過睡衣傳過來,舒翊不由靠近了一些,“你冷?”

“不冷。”寧汶回答。

接着夜光燈微弱的光芒,舒翊直視着天花板,半晌問了寧汶一句“這幾年你一個人孤單嗎”。

寧汶輕笑,“當然。”

“有多孤單呢?”

“姥姥去世後,孤獨就是沒有人給我做飯等我回家教我彈鋼琴;父母過世之後,孤獨就是你失去了遠方的念想、牽挂和期待。會感覺……自己和這個世界沒有任何聯結。我都不知道我活着做什麽。今年我只有十八歲,往後還有那麽多年,我該怎麽辦?”

舒翊聽着他平靜的語調,心裏一陣一陣抽痛。

此時多說什麽都沒有,因為寧汶承受的苦難遠遠大于所有安慰和鼓勵的言辭之和。舒翊伸出胳膊,将他攬了過來,“睡一覺,明天會好的。”

寧汶迷迷糊糊地答應着,靠着舒翊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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