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寧汶醒來,舒翊已經不在了。

床頭貼着一張便條:

不吵醒你了,我先回去。有事給我電話。

字寫很潦草,可寧汶還是看懂了。他伸展了一下身體,雖然退燒了,還是感到困倦,便裹緊背子挪到舒翊睡的那邊,接着陷入睡眠。

舒翊在早班地鐵裏昏昏欲睡,昨晚摟着寧汶,心緒頗不寧靜。腦子裏一團糟,也不知道自己想的都是什麽。

寧汶這幾日的欲言又止、不知所雲,都讓他很在意。他似乎是表層結冰的河流,表面堅強、不為所動,而內裏則是柔軟的,有時也會情緒爆發,波濤洶湧。

出了地鐵站,日出時分金色的陽光不帶任何溫度照在他的身上,驅趕不走寒冷,也照耀不到內心。

回家又要面對母親的臉,或是憤怒或是憂愁。他已經很久都沒見過母親笑的樣子了。他何嘗不羨慕那些母子關系和睦的同學和朋友,可是他在母親面前就不再是個體而是個附屬品。母親說一他不敢說二。這麽多年養成處處順從的性格,青少年時期的叛逆心理都被壓制得無影無蹤,他現在已經有了巨大的喪失感。

自己究竟是在為誰活着?

“我回來了。”推門,把鑰匙扔在玄關處,換鞋,進屋。

母親從廚房出來,一手拿着鍋鏟一手叉着腰,責問道:“你昨晚滾哪裏去了?我一時沒接你電話,後面我再給你打就打不通了?”

“手機沒電了。”舒翊解釋。

“你昨晚到底在哪裏?”母親咄咄逼人地問,似乎問不出答案決不罷休。

舒翊壓抑了許久的不耐煩和怒火瞬間爆發出來,“你到底當我幾歲?我做什麽事情你都要過問,我是犯人嗎?我不要自由嗎?”

說出這一段話後,舒翊回房摔上門。給手機充上電,便把自己丢在床上閉起眼睛。

母親目瞪口呆地站在廚房門口,煎蛋在鍋裏燒焦了發出陣陣糊味她也無暇顧及。

自己的兒子這麽多年來第一次對她吼了。

是在哪裏受了什麽蠱惑?

她站了好一會兒才回到廚房,把黏在鍋上的煎蛋鏟下來,放到準備好的碟子裏。想了幾秒鐘,她又打了一個雞蛋到鍋裏去,重新煎好。

她端着兩份煎蛋出來,一份放在舒翊的位置上,一份放在自己面前。恍惚地吃着糊了一半的煎蛋,母親臉上的憂愁又加深了幾分。

她還要去上班,沒有時間把舒翊叫出來談談,而且她真的累了。十幾年不曾和舒翊交流過什麽有營養的話題,她也不知道該和他說什麽。

草草吃完早餐,她又取了幾片土司放在舒翊的盤子裏,收了自己的餐具,然後去敲舒翊的門:“早飯在桌子上。冷了用微波爐打一下。”

門裏半晌沒動靜,她又敲了兩下。

“聽見沒?”

還是沒動靜。

母親轉動門把手,門竟然沒鎖。

她走進去,看到舒翊趴在床上睡着了。桌上的手機正閃爍着熒光,屏幕上一條未讀信息赫然映入眼簾:

“謝謝你。我已經好了。阿姨沒有說你吧?”

發件人是寧汶。

母親看了一眼,把手機放回遠處,沉着臉走出去關上門。

寧汶裹着毯子坐在桌前,輕輕地敲着琴鍵。

臉上不自覺地微笑着,他知道這首歌一定會很甜很甜。

“你小子最近怪裏怪氣的,是看上哪個姑娘了嗎?”徐子豪坐在落日的餘晖裏,一臉驚訝地看着從開始笑到最後的寧汶。

宋山則壞笑着起哄,“看上哪個小哥哥也說不定哦?我們寧汶這麽好看,女孩子還不一定配得上。”這胖子笑起來臉上的肉都擠作一團,平日裏的憨厚此刻竟然有了幾分猥瑣的意味。

寧汶只是仰頭大笑,不理會他們。

整個樂隊的人都和看傻子一樣看着寧汶笑。

而寧汶覺得他們才是傻子。

平淡的兩個月過後就是春節。

父親終于回到家,不過性格大變,再也不是以前那個笑呵呵的男人了。而是多了幾分淩厲和自信。

其實舒翊暗自覺得他這樣比以前看着更舒服。

可是母親不是這麽看待的。

父親回來,母親也沒有說什麽,仍然是一如既往地過着日子。置辦年貨、邀請親朋好友、大掃除、布置春聯和年畫,一手包辦,把一切料理得井井有條。

自從上次和母親發了一次脾氣之後,舒翊和母親的關系變得很尴尬。母親不再多加追究反而令舒翊感到惶恐。

他不是沒有試過和母親舒緩一下關系,可是每當他問母親自己能幫什麽忙的時候母親都冷着臉讓他別在這裏礙事。

舒翊只好怏怏地走開。

“媽,春聯我來挂吧。”舒翊站在門邊,誠懇地說。

母親看了他兩眼,從袋子裏取出兩對春聯遞給他,“還剩這兩個。”

舒翊接過,挑出一對,對着父母卧室的門比劃,端詳了一會又換了一副對比。難以做出定奪,他便求助于母親:“你看這個合适嗎?”

母親忙着在牆上貼年畫,只敷衍地點頭。

“那這個呢?”舒翊又問。

母親停下手中的動作,奇怪地看着他:“你趕緊貼了吧!問這麽多幹嗎?”

舒翊放下兩隊春聯,說道:“我不知道媽你喜歡哪個。我要是貼了你不滿意的,你又要罵我。”

母親怔住了,她注視着舒翊的臉。

他已經十八歲了,是個半熟的男人。俊朗的臉龐,上面的稚氣早已褪去。她這時才朦胧地意識到自己似乎沒有權力控制他。

他日後要娶妻生子,要有自己的家庭,要從她身邊離開的。她能參與一時,參與不了一生。

是不是自己的做法确實有欠妥之處?

母親的視線落回春聯上,她仔細比照了兩幅的差別,選出了最适合的一副,和舒翊說:“就貼這個吧。”

“好。”說罷,舒翊踮起腳尖把春聯上端先固定起來,然後後退幾步确認是不是貼正了。他看向母親,發現母親抿了抿嘴,擠出了一個生硬的笑容。

“對了,舒翊,”母親叫住他,“如果方便的話,把寧汶叫來一起吃年夜飯吧。這孩子,怪惹人憐的。”

“媽?”舒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嗯,我聽說了他家裏的事。”母親彎腰撿起從年畫背面撕下來的一層紙,把它們裝到塑料袋裏,淡淡地說。

“那,你和我爸的事……”

“等我們把年過完了再說。”母親收好廢紙,“為了這個事過年的時候糟心,不值得。”

“嗯。”舒翊贊同地點頭。

除夕晚,寧汶和舒翊一家坐在一起,對着電視裏的春節聯歡晚會共進年夜飯。

母親在忙完了一桌豐盛的年夜飯之後還強打起精神給寧汶和舒翊夾菜,關照寧汶多吃點。舒翊怕寧汶拘束,拼命地找話題和他說話。

看出了舒翊的努力,母親的态度也柔和了許多,她誇寧汶道:“快七年不見,寧汶是越來越好看了,學校裏一定有很多女生追吧?”

寧汶不好意思地“唔”了一聲。

“有啦,肯定有很多。”舒翊笑道,“媽,寧汶會彈鋼琴,會唱歌,會作詞作曲,怎麽會沒人喜歡呢!”

“真的啊?”母親做出驚喜的表情,“有時間給阿姨表演一個,怎麽樣?”

然後寧汶就在飯後被拉去唱歌了。

曲目當然是最近為了十佳歌手決賽新寫的那首,但是他沒有告訴舒翊。

沒有樂器伴奏,最是考驗功底的時候。

寧汶就站在客廳中央,輕輕地唱着他抓耳撓腮好幾個月、熬了幾個晚上才寫出來的新歌。

“多少次擦肩而過才換來一次相遇

多少次長久分別才等到驚鴻一面

如果命運沒有寫錯最初序言

如果秋風沒有吹落遮目的葉

我又如何度過一個又一個孤獨的長夜

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寫一首只給你的歌曲

我若有愛

能否擁你入懷

一首為你寫的歌唱給你聽直到天長地久

我若有愛……”

寧汶的視線落在舒翊的臉上,舒翊幾乎無法抑制唇邊的笑意。

估計他是第一個敢于在家裏挑戰春晚節目的人。

舒翊開始期待決賽舞臺上寧汶璀璨奪目的樣子了。

第二天寧汶要回家,舒翊怎麽挽留都沒用,拗不過寧汶的請求,舒翊的母親只好在正月初一晚上把寧汶送回去。

剛準備走,母親突然發現手機沒有帶:“你們倆在車裏等一下,我手機找不到了。”說完急匆匆地跑回樓裏。

寧汶和舒翊兩人坐在汽車後座,都不言語。

半晌,舒翊率先打破沉默,“昨天的歌,是你說的決賽用曲吧?”

寧汶點了下頭。

“情歌,你現在很擅長了呢。”

寧汶淺淺地笑了笑,“身在戀愛中,當然了。”

舒翊側過身,一把将他攬到懷裏,收緊手臂,牢牢地摟住他瘦削的身體。

然後在寧汶冰涼的、像一顆櫻桃一樣的雙唇上落下一吻。

他之前都不知道自己對寧汶的感覺是什麽。

這幾個月也過得很平淡,和寧汶見面的次數并不是很多。

可是現在,他就是情不自禁,想吻他,想分享他的呼吸。

很多東西,都是一個瞬間,一個沖動的事情,不是嗎?

他從未想過他和寧汶之間有什麽。但是此情此景下,他索性變得坦率起來,原來他所認為的親密無間,并不是單純的友情,而是珍惜着對方怕失去對方的——愛啊。

寧汶微微張開嘴,回應着他的吻。

逐漸地打開,交換氣息,他們的呼吸仿佛交融在了一起,不分彼此。

母親跑下樓,來到車邊,見到車內的景象,手中的提包一下子沒拿穩,掉在了地上。就像她的心,摔了出去,粉碎。

不過她畢竟是冷靜的成年女性,什麽也沒說,撿起提包後若無其事地打開車門坐進車內,壓住內心的沖擊,顫抖着提醒他們系好安全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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