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三月,胡同裏的古槐樹抽出新芽,灌木重新被嫩綠點綴。寧汶擡頭看了一眼仿佛水洗過的天空,蟄居了這麽久,他一度産生了自己已經從嚴冬的陰霾中走出的錯覺。

一整個寒假,舒翊都在給他打電話。他一個都沒有接。

寧汶不願意遵從舒翊母親的“請求”,可也不敢再主動向舒翊表示什麽。他現在進退不得,一邊是自己的心情,一邊是舒翊母親死命護着的世俗觀念。

自我和成全,雙方争執不下,他筋疲力盡,靈魂仿佛都被抽走,每一步都塌在虛無之中。

還有半個月就是十佳歌手總決賽。他看到學生活動中心的音樂室就頭疼,連着推了好幾天的排練,把樂隊其他人搞得一頭霧水。宋山、徐子豪、陳銳揚輪番電話轟炸他,他不是關機就是挂斷。

無論怎麽做都無法取得聯系,寧汶就像人間蒸發了似的。

宋山最先按捺不住,把寧汶的情況告知了音樂部指導老師小K,急得小K大呼“快找人”。

寧汶雖然不去排練,課卻是一節不缺地照常上着。樂隊其他人也都有課,找不出時間堵他,倒計時最後一周,小K老師害怕他要棄賽,便自己去找他了。

寧汶單肩背着書包,面無表情地從教室裏出來,就和等候多時的小K老師撞個正面。

“寧汶,下周就要比賽了,你人去哪裏了?為什麽不來排練?”小K老師嚼着口香糖,眉頭皺成“川”字型。

“我……”寧汶語塞。

小K老師是從音樂學院剛畢業的年輕女孩子,和寧汶差不了幾歲,也沒太緊逼,便舒緩了語氣,裝作随口一問:“遇到事情了吧?”

寧汶“嗯”了一聲,準備走。

小K老師和他并排下樓,說道:“今天我正好有空,我們一起去吃個飯吧?”

不出所料寧汶推辭了。

“好了啦,是我想去吃芒果飯了,一個人點餐太尴尬了,你就和我一起去嘛。”小K老師拉着寧汶的袖子,輕輕搖晃着。

寧汶沒有出聲,小K老師就當他是答應了,便興奮地拉着他直奔學校附近的一家因為芒果飯而在學生間有名的港式茶餐廳。

“這家店呢,比我吃過的其他店更接近我們廣東那邊的口味。”小K老師指着菜單說,“我是不是沒有告訴你我是廣東人?”

怪不得小K老師講話那麽溫柔,撒起嬌來也讓人毫無招架之力。不過她的普通話,口音不重就是了。

“你如果心情不好的話,可以多吃甜食。據說甜食會讓人高興。”小K老師把菜單轉過去對着寧汶,“這個芒果糯米飯,是港式芒果飯的加強版,不過我倒覺得它更像泰式料理。強烈推薦。”

寧汶一言不發,從頭到尾都是小K老師在喋喋不休,仿佛是在唱獨角戲。可是小K老師并不在意,給寧汶看完菜單之後,擅自為他點了一份芒果糯米飯,然後自己也點了一份。

“你果然是遇到什麽事了吧?”

“嗯。”

“不介意的話,能和我說說嗎?你這個樣子,沒辦法應付比賽啊。”

寧汶生硬地笑了一下,“K姐你不會懂的。”

“小屁孩兒,我比你大好幾歲,你說我什麽不比你懂得多?”小K伸手去摸了摸他的頭,“為賦新詞強說愁?”

“那麽K姐有沒有體驗過喜歡上不該喜歡的人的感覺?”

“啊,這個啊,就是愛而不得吧?”小K老師若有所思,“單戀什麽的,就這樣啊。”

“那麽如果愛而不能得呢?”寧汶解釋道,“比如兩個人都在愛着彼此,但是不可以在一起呢?”

小K老師的表情瞬間變得嚴肅起來,“寧汶,你遇到什麽情況了?為什麽不能在一起呢?”

寧汶別過臉去,喉結滾動了一下,似乎在竭力控制着快要崩潰的情緒。

“寧汶,我可能也不能再多問出什麽答案。但是,愛就是希望。只要有愛,你就擁有做到一切的能力。”小K誠懇地說,“我和你說這句話不是為了讓你盡快回去排練準備比賽,而是站在我個人的立場上——作為你的K姐,來和你說的。比起那些沒有愛,像行屍走肉一樣活着的人,你已經非常幸福了。最起碼,你還有值得為之堅強的東西,不是嗎?”

寧汶轉過頭,正對上小K閃閃發亮的眼睛。

“K姐……”

“芒果飯來了!”服務員送來了兩份芒果飯。

小K指了指餐盤,“吃飯吧。我相信你能自己想明白。”

音樂教室裏,配樂的幾個學生還在堅持排練。

寧汶不來,就像是少了主心骨,大家都提不起精神。徐子豪的吉他彈得一塌糊塗,被陳銳揚連着叫停了好多次,最後效果還是不盡如人意。

到了第八次重來的時候,宋山終于不耐煩了,一把扯過徐子豪的電吉他彈了兩下。

然後抛了個大白眼,“你他媽是不是沒調音?”

徐子豪讪笑着,紅着臉撓了撓頭。

“你還笑!”宋山捶了徐子豪的頭,滿臉的橫肉因為怒氣而顫動。

這時,門被推開。

所有人看向門邊,寧汶正筆直地站在那裏,臉上帶着歉意的笑容。

“非常抱歉,我來晚了。”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歡迎回來。”徐子豪率先鼓起了掌,接着其他人也跟着給寧汶鼓掌。他們都不知道寧汶為什麽不來,但憑着對寧汶的了解,他們确信寧汶一定是遇到了棘手的事情。

所以他們不會責怪寧汶。

寧汶直起腰,看到含着笑意為他鼓掌的朋友們,心頭厚厚的冰層一點點融開了。在陰雲密布的天氣裏面,正是有志同道合的他們,才有了照亮信仰的陽光。

“那麽,我們來練下新歌吧。”寧汶從書包裏拿出打印好的樂譜,走到自己的位置調整好麥克風。

還沒打開麥克風的開關,只聽得徐子豪一聲慘叫:“OMG!你個混蛋寫這麽難的譜子!!!下周就決賽了,你要我上天嗎?!”

寧汶皮笑肉不笑地剜了他一眼,溫柔地說道:“再叫一聲,我就編得再難一點,讓你叫不出來。”

徐子豪立馬被吓閉嘴了,抱起吉他校音,然後磕磕絆絆地彈了起來。

中途宋山就感嘆:“這歌寫得也太甜了,甜到齁。”

“你沒談過戀愛怎麽寫出來的?”徐子豪一曲彈完,擦了把汗問道,“是不是背着我們找了小對象啊?”緊接着擺出一張不放過任何細節的八卦臉。

“是不是曲子不夠難?”寧汶怼了回去。

徐子豪立即谄媚地笑了笑,不再發話了。

“寧汶這樣子肯定是有對象,”宋山揪着這個話題不放,“他以前寫不出來這種的。”

“哪有對象了?”寧汶哭笑不得,“我可是下課拔腿就走、班級活動一概不參加的人,認識的女生不超過倆——阿拉伯語主講老師和我們K姐。”

“喲呵,我信了。”宋山湊上來,“誰說對象只能是女生啊?”

寧汶聞言,血液直往頭頂上沖。他不安地看了宋山一眼,咳嗽了一聲,然後對準話筒說:“我們錄一下Demo吧。”

“你看你耳朵都紅了。”宋山拍了他一把,“那你的歌又多了Homo的主題啊,更深刻了嘛。”

“對象該不會就是之前來過好幾回的那個舒翊吧?”陳銳揚半開玩笑地說。

寧汶的心事被說中了,就好像軟肋被人抓住,無力反擊。他想了想也沒什麽可說的,只好不停地強調“時間不多,趕緊錄Demo”。

這個話題才被蒙混過去。

他知道他的隊友不過是開了些惡劣的玩笑,絕無惡意。盡管如此,他還是有種偷情被發現的背德感。

沒有人注意到那場排練他的聲音有點力氣不足,直發虛。

他就在舒翊看不到聽不見的地方,一遍又一遍地表白腦海裏的舒翊,一遍又一遍唱頌愛情的挽歌。在心底悄悄地把往事埋葬,卻割不斷最後的一絲留戀。

他吝啬舍棄這份愛慕,因為沒有愛也就沒有了希望。

以這份愛意作為前行的動力,即使身邊沒有了那個人,也要努力像和與他在一起的時候一樣。他期待未來他們兩人的軌跡再度交叉的那一天。

K大經管學院某班全班人都知道有個叫舒翊的男生特別喜歡發短信。只要不在幹正事,就能看到他低着頭看手機,對着摩托羅拉手機的鍵盤認真地按按按,也不知道和誰在聯絡。

有人猜測舒翊是有了女朋友,畢竟他性格好、脾氣也溫柔得不像話,還長着一張略帶冷淡氣息的英俊臉龐,一直沒有女朋友的話都算世紀未解之謎。

可是立馬有人說舒翊從來沒提起過有女朋友,平時也很少從宿舍出去。如果真的在談戀愛,不陪女朋友出去玩是不可能的。

大家這麽議論紛紛,舒翊還是我行我素地鑽空子發短信。

“舒翊,你又發簡訊?”同宿舍的人從他背後伸過頭來,想看清屏幕上的內容。

舒翊慌忙把手機合上,裝出生氣的樣子對他說:“我的個人隐私,你沒必要多看吧?”

那人識趣地走開,不忘添上一句:“你這人真不夠意思。”

舒了一口氣,舒翊又把手機打開,編輯完整條短信,按下發送鍵。

“發送成功”四個字冠冕堂皇地躺在屏幕上。

但是他知道,這一個月來發出去的不計其數的短信都石沉大海,第一封是,第二封是,上一封是,這一封一定也是。他盯着收件人的姓名看了好一會兒,最終還是下不了删除他的決心。

——寧汶。

舒翊總是在後悔寧汶第一次挂電話的那天他沒執意去找他。

如果那天他鼓起勇氣離開家去見他,或許一切都可以解釋清楚。如果母親對寧汶說了冒犯的話,他也可以代為道歉,把寧汶哄回來。

可是他終究是懦弱了。他不是為他自己活着,母親說的。

他收好手機,慢慢地從走廊裏回到宿舍。

他這樣做,近乎失去理智。寧汶如果真的想切斷和他的聯系,他一定會把舒翊設置為黑名單,拒收。他壓根看不到舒翊給他寫的大段大段的文字,所以一封都不會回。

明明有很大幾率是徒勞,舒翊還是忍不住做了。就像撲火的飛蛾一樣,哪怕要灰飛煙滅,也義無反顧。只是他沒那麽嚴重,還沒牽扯上生死。

可是母親去找了寧汶,兩個人的事——如果算錯事的話,兩個人的責任,最後所有的罪責都落在寧汶身上了。母親何以做出這麽傷人的事情呢?

母親又到底和寧汶說了什麽,讓寧汶對舒翊避之不及?

一想到寧汶那麽溫柔的一個人,被強勢的母親找去談話,而且可能遭到了誤解和攻擊,舒翊的心突然就揪了起來。

他真的心疼他。

寧汶該多為自己想想的。他太遷就別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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