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舒翊回家把自己關在卧室裏,倒在床上用被子蓋着頭。在不知不覺中睡過去,他夢見寧汶渾身是血,虛弱地叫他的名字“舒翊,舒翊”。一遍又一遍,不帶一絲怨怼,溫柔而又親昵。舒翊向他伸出手,可是無論如何也觸碰不到他,他們明明面對面,近在咫尺的一個人,他就是碰不到。
“寧汶,寧汶你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他一邊哭喊,一邊拼命伸手去抓他。
“你說什麽呢?我怎麽會死?”寧汶露出了甜美的笑容,眉宇間卻是清晰可辨的憂傷。
然後寧汶就在舒翊的面前消失了。
大叫着寧汶的名字掙紮着醒來,床邊站着表情複雜的母親。
“駐敘利亞辦事處已經支付贖金了。”母親揚了揚手中的早報,“起來吃飯吧。我們國家比你想的要可靠。”
說罷放下報紙走出房間。
舒翊的眼睛尚未适應刺目的陽光,他就迫不及待地拿過被母親捏得有些皺的報紙。一個一個版面仔細地尋找,最後停留在副版頭條。
母親說得沒錯。外交部門一聲不吭地把天文數字的贖金給了恐怖組織。不過同時也向敘利亞派遣維和部隊,準備配合當地政府力量将恐怖組織一舉殲滅。
看似皆大歡喜結局,可是新的問題又擺在了舒翊面前。
敘利亞方面明确要求家屬将寧汶接回國內,寧汶是沒有家屬的。
幾乎是電光石火之間他就決定他要去帶他回家。
十分鐘後,洗漱完畢的舒翊站在母親面前,“媽,我要回學校一趟。”說完不等母親回應,他就開門直接走了。
前腳剛出門,他就給相關部門打了電話。
“您好,我是舒翊。”
“您是想将寧汶帶回國是嗎?”對方是個聲音溫柔的姐姐。
“沒錯。”
“費用和相關證件由寧汶所在的組織承擔,而且護照簽證我們可以為您加急辦理,24小時之內就可以出簽離境。您确定是嗎?”
“是的。”
“那麽請問您是寧汶的什麽人?”
只這一句話,就把舒翊堵死了。
是啊,他是寧汶什麽人呢?不是家屬,也不是戀人,他和寧汶現在最多算是熟人關系。
“您好?”對方見他久久不說話,出聲示意。
“嗯——我是,我是寧汶的朋友。”舒翊蒼白地說着。
“朋友?”對方的聲音聽上去很意外,“這些事情交給家屬做就好了。”
“不是。”舒翊着急地解釋道,“他現在沒有家屬。他的父母在南斯拉夫大使館事件裏去世了,其他家屬也都是戰地記者,全部在國外犧牲。”
“抱歉。”對方意識到說錯話了,便加倍熱情地接着說,“那麽您是寧汶的好友對吧?确認無誤的話請您立刻來北京辦事處一趟,地址是……”
“謝謝。”舒翊記下地址就往地鐵站趕去。
最可悲的事情莫過于在帶你回家的時候,都只能以朋友的身份而已。就算日後還有機會重新開始,他在法律上,也和他沒有什麽聯結。
這一輩子哪怕是血□□融,也不能成為家人。
二十四小時後,舒翊從北京首都國際機場起飛。
這架特別航班僅僅用了十四個小時就直飛大馬士革機場。接着是乘坐敘利亞國內的小型飛機。幾次轉乘之後,舒翊終于踩在了庫奈特拉的土地上。
救護車停在當地政府直屬的醫院外,準備進行轉接。舒翊緊張地等待着寧汶的出現。
他做夢都不會想到與寧汶再見竟然會是在這樣一個荒蕪混亂的國度,以這樣令人難過的方式。
他不知道寧汶會不會恨他,會不會拒絕見他。
但是等身穿敘利亞軍服的軍人将寧汶橫抱出來出現在舒翊面前時,他所有的擔憂都灰飛煙滅。他只想好好抱一抱寧汶,告訴他,一切都過去了。
對方将寧汶交給了舒翊,舒翊抱住了還在昏迷的寧汶。他輕得可怕,用骨瘦如柴來形容毫不誇張。舒翊僅僅是抱着他就感覺得到他骨骼,他一度懷疑自己抱着的是一副骨架。可是寧汶還在呼吸,胸口還有平穩的起伏,他活着的。
在一衆國內的醫護人員的注視下,舒翊不敢做什麽親昵的舉動,怕引起誤會。他便轉過身,将寧汶放在了擔架車上,然後看着寧汶被推上救護車。
“舒翊先生,您知道他遭遇了什麽吧?”到達大馬士革機場的時候,一路上沉默的護士突然開口道。
舒翊默認。
“寧汶被救出來的時候已經失血性休克了。”護士試了試寧汶額頭的溫度,“我不敢想他們是怎麽對他的。”
舒翊無言地聽着。
“因為他受了這麽大的刺激,可能會有一些精神上的問題。”護士認真地看着舒翊,“所以,回國之後,希望您多關注一下他的精神狀況。”
舒翊再點點頭。
登機後,舒翊也被特許和寧汶獨處一會兒。當所有人都走開,面對着沉睡的寧汶,舒翊突然無語凝噎。
分別的兩個月,他有好多好多話要和他說,可是現在說什麽都沒用。回國之後,他不能一直陪着他,因為他不是在為自己活着。
“寧汶,寧汶對不起。”他小心地握住寧汶插着置留針的瘦削的手,不停地道歉。這雙手給他談過世界上最動聽的音樂,為他寫過最深情的歌曲,也對他做出了道別揮手的動作……
舒翊何德何能,被這樣純潔無暇的人所愛着。
他知道自己給不出回應,為什麽要拉着寧汶一同受難,最後害得他到今天這個地步。
寧汶閉着眼睛,不為所動。就像是在和他賭氣一樣。
如果寧汶生氣能好受一些,那麽他寧願寧汶因為他而生氣,恨他都好。只是不要再像以前一樣默默承受,最後崩潰。
“他什麽時候能醒目前還不知道。”最後在落地轉院和護士道別的時候,護士這麽說。
舒翊的母親坐在家裏,一遍又一遍地撥着舒翊的手機號碼。每次都是不在服務區,根本打不通。
已經三天多了,她和舒翊沒有一點聯系。
之前打不通電話通常都是因為手機關機或者欠費,這次母親聽到的理由她聞所未聞。去網頁上查了一下才知道,是手機不在境內的緣故。
母親害怕得要死,怕他想不開做了什麽沖動的事情,再把自己置于危險境地。她開車去學校,K大,然後是F大。找遍了每一個舒翊去過的地方,都見不到熟悉的身影。
她連着幾天在北京城區開車尋找,她知道這個做法很可笑很徒勞,因為北京太大了,人太多了。那麽多的高樓大廈那麽多的房間,她不可能一個一個搜完。
可是她就是麻木地開着車,在環路上轉一整天,淩晨停在某個偏僻的地方,下車偷偷地哭。
她最後看到的是舒翊關上門離開的身影。兒子和母親斷了聯系之前做的最後一件事還是遠離自己的母親。
她靠着車蹲在地上,揪着自己的頭發。或許舒翊他爸說對了,她就是個不合适的母親不合适的妻子。給丈夫和兒子帶來的只有壓抑。
她不稱職,她現在願意檢讨了。
可是舒翊不見了。萬一舒翊再也不會回來,那麽她将會成為徹徹底底的獨身女性。
唯一不變的她還愛着自己的兒子,雖然她承認她有的時候愛得太極端太用力,以至于給他造成了困擾。盡管如此,她能對天發誓她從來沒有希望自己的孩子不開心過。她努力了這麽多年,最後還是要失去含辛茹苦養大的舒翊。
她拿出了快沒電的手機,撥出了丈夫的電話號碼。
“我找不到舒翊了。可能他永遠也不會回來了。”母親幽幽地說着,“對,你說對了,我是個不合格的母親。我最後連我的兒子都會失去。所以,這個婚,我們離了吧。房子就讓給你了,畢竟我一個人去哪裏都是一樣的。我馬上就回去簽字,你等我。”
這句話剛說完,手機發出了嘀嘀嘀的低電量提醒,然後自動關機了。
母親站起來迎着十二月凜冽的寒風,把自己吹得清醒一點,再清醒一點。然後回到車裏轉動鑰匙,回那個今天起将不再是家的地方。
辦完住院手續,舒翊回到了寧汶的病房。
這是一個采光極好的房間,一整面牆都是通透的落地窗,正是北京日落時分,陽光照射進來,為純白的房間增添了幾分生氣。
寧汶還是仰面躺着,原本可愛的娃娃臉此時已經凹下去了,看得人心疼。因為連日插着針,從手背到小臂內側全部是淤青,青一塊紫一塊。
他坐在床邊,就一直這麽盯着他看。
他馬上就要走了。他不能等到寧汶醒來。因為那時他會想和他道歉,然後求他給他一次機會重新開始。
如果真的對寧汶負責,他應該再謹慎一些。無論要不要對寧汶掏心掏肺,最起碼不是現在。
這個社會沒有他們想象的那麽寬容,每個人背負的責任也遠比想象的要沉重。
他們都不是小孩子,做事情不能再任性。
舒翊痛苦地起身給母親打了電話。
“舒翊!你這幾天去哪裏了?!”果不其然母親焦急的聲音傳來。
“沒事,我就是,嗯,期中沒考好,閉關複習了半個星期。”舒翊故作輕松。
“……我不要你那麽優秀,你只要好好的,就行了。”母親的情緒平複了下來,“不管你以後要做得怎麽樣,前提都是,你是我兒子。”
“嗯。”
“我和你爸離婚了。房子,咱不要了。”母親堅強地說,“先回你姥姥家住一段時間,等媽物色好了新房子,咱們再搬。好不好?”
這是母親生平第一次這麽溫柔。
“好。”舒翊的鼻子有些發酸。
挂斷了電話,他回頭看了寧汶最後一眼。他心中最美好的少年。
真的很抱歉我把你帶回家,卻不能給你一個家。
打開房門,身後響起虛弱而沙啞的聲音:“舒翊。”
時間的齒輪在這一刻卡住了,周遭的世界仿佛跟着停止了運轉。他頓在門前,想回頭,又不敢回頭。
“你去哪裏?”
舒翊咬緊牙關,慢慢地轉過身。
寧汶灰敗的臉上浮現出似有若無的微笑,舒翊知道這個微笑,他再也看不到了。
他站在門邊望着寧汶,不說話。
夕陽已經跌入地平線下,室內昏昧不清。有些暮年與頹廢的氣息。舒翊站了一會兒,大腦一片空白,最後擡手開了燈。
米黃色的柔和燈光下,寧汶好像又成了那個被他摟着入睡,被他偷偷親吻的少年。
一切都變了,可是一切又都沒有變。
有些東西是恒久的。
所以才不着急這一時啊。
他眼含着淚水回到寧汶床前,努力地擠出一個微笑。
“你會回來嗎?”寧汶睜大眼睛,向他發問。雖然是個問句,語調卻并沒有上揚,也絲毫聽不出期待的感覺。
舒翊凝視着他的雙眸,依舊是深邃的眼底,仿佛是無盡深淵,一眼就能把人溺死在裏面。他笑了笑,俯下身,在寧汶的額頭落下輕輕一吻,蜻蜓點水,意味深長。
然後他轉頭離開。
寧汶什麽都明白了。
喜歡的未必要得到,深愛的未必要占有。
你知我知,就足夠了。
他側過頭去看向窗外華燈初上的城市景色,淚如雨下。
舒翊回到家裏,給了母親一個大大的擁抱。
“從今以後,就只有我們兩個人了。”母親緊緊抱着他,落寞卻又如釋重負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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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