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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沿着老洋橋的河堤走着,這條路一面是各種特色飯店,另一面是燈紅酒綠的酒吧、桌游、臺球街,中間隔着夜裏黑得像墨汁一樣的新河,倒映出兩岸五彩斑斓的燈光。乍一看過去像是徹夜不休的游樂場,也是年輕人聚會或者約會的首選。
“電影好看嗎?”許苡仁看着笑得直揉臉的周蕾問道。
從剛才在電影院開始就笑個不停,和其他觀衆發出笑聲、喝倒彩的聲音也很同步,反倒是他自己每次都沒反應過來。
“好看啊!”周蕾津津有味地評價道,“有一種尴尬的笑點,師兄,你不覺得看這個很降溫嗎?”
“哦。”許苡仁心想,原來“尴尬”也是一種笑點嗎?
這是一部翻拍的電影,舊版的他很多年前草草看過,現在除了幾個經典的場景之外早就記不得了,現在再看這部新作,總感覺到處都是刻意模仿的痕跡,演員走到該說什麽臺詞的位置上說什麽臺詞,該做什麽動作的時候做什麽動作,品不出多少味道,更別提笑點了。
“師兄,你喜歡看什麽類型的電影?”
周蕾是随便問問,還是在準備下一次邀約呢?
說到看電影,他之前有段時間喜歡看醫學有關的懸疑類題材,後來有一次看到演員在手術臺邊交叉走位,把無菌單拉過來又拉過去,心裏膈應得他當場關了網頁,以後再休息的時候幹脆從教授那借了些錄像帶觀摩。
所以他要說喜歡看什麽樣的電影?解剖實例嗎。
許苡仁只好說:“太忙了,不怎麽看電影。”
周蕾忽然好奇地看向他,問:“你的手……哪裏不舒服嗎?”
“嗯?”許苡仁下意識地舉起手看了看。
“從剛才吃飯的時候開始,你好像就一直在看手。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有嗎?”
吃飯的時候手就放在餐桌上,可能确實多看了幾眼。電影院裏有點無聊,又不好意思看手機影響周蕾,大概無意識地做了做手指操,憑空找着止血鉗套在無名指上轉動的感覺……
說起來,隔着雙層橡膠手套給李超越檢查,其實是一點味道都不會留下的,他還有什麽可看的?
許苡仁握拳搓了一下,把手放了下去,“沒不舒服,可能是習慣了。”
周蕾吭哧笑了,“許師兄,你好敬業,跟老師一樣。”
許苡仁輕輕點了點頭,表示對母親專業的贊同。
周蕾又問:“許師兄,你平時有什麽愛好嗎?喜歡做什麽?”
愛好?
當一個人有目标的時候,只想朝目的地走去,哪還有什麽愛好?或者說,這一路上都是他的愛好。
許苡仁認真地回答:“說出來我怕吓着你。”
周蕾眨眨眼:“……師兄,你可以說說看,我膽子還算挺大的,不一定會被吓着。”
許苡仁看了一眼周蕾一邊說着不怕、一邊咬嘴唇的樣子,找了個委婉點的說法:“有時間就練練基本功。”
“呼……我還當是什麽呢,這個可以理解啊!”周蕾松了口氣,“我聽老師說,你已經是主刀醫生啦?”
每次回家的時候,父母不問,他也不會主動提起工作上的事。許苡仁沒想到母親知道他的近況,不禁愣了一下,答道:“不算,我做的都是小手術。”
很久之前,從他懂事的時候起,他就知道自己長大以後要當醫生。
雖然那時候還沒想過自己将來具體會做哪種醫生,但是因為父母和家裏的遠近親戚都從事着相關工作,所以他一直也以此為目标。
高中畢業的時候成績還不錯,考進了遠近聞名的沈城醫科大學,無悲無喜,似乎一切理所應當,水到渠成。
報到時他想着,他能做的就是在這裏好好學習,盡力提高自己的專業水平,就這樣和消毒水打一輩子交道。
入學第一天開班會,不知是輔導員喬哥的演講太煽情,還是十幾歲的男生太熱血,等到讓大家上臺做自我介紹的時候,一個坐在最角落的男生騰地一下就站了起來,大步走到講臺上,朗聲說道:“我叫李超越,來自撫順,我要為醫學事業奮鬥終身!”
冷不丁被雷了一下之餘,許苡仁忽然注意到這個熱血的男生剛才那句話中,除了“終身”,還有“奮鬥”兩個字。
奮鬥嗎?好像不全力以赴的話,有點對不起這兩個字呢。
剛學縫合的那段時間,周末回了家,許苡仁用老師和學長推薦的各種方法練手,雖然有所起色,但總不盡如人意。
“你這是老太太縫衣服嗎?一點精神都沒有。”許苡仁的父親不知道什麽時候進了屋,悄無聲息地站在許苡仁身後。
許苡仁一聽這話幹脆就放下了線,準備拿紗布将“縫補現場”蓋上。
許長平嫌棄地看着桌上他練手的一塊豬皮,不客氣地點評道,“手上沒力氣,打的結也不漂亮。”
許苡仁沒說話,這時候說任何話都會被他父親認為是夜郎自大。
“把針鉗和鑷子給我。”許長平指了指,“站近點看着。自己不往前湊湊,難道以後去了醫院還指望別人請你上手術臺啊?”
“……看到沒有,手上要有勁,但是不能‘扯’,要穩。除了你器械正在操作的這一小塊區域,其他地方應該一點位移都沒有……”
“下針之前就要預算好順着針的弧度從哪邊出來,縫出來才能跟打印的一樣整齊……”
“你看看你這孩子,我現在要出針了,你還在那愣着,你是來考察指導的嗎?動作要快,反應要快,機靈點兒呀。”
許苡仁連忙伸手打結,心想,我怎麽知道你就縫三針?
剛要剪線,許長平說:“再打個方結我看看。”
許苡仁小心翼翼地打了個方結,唯恐被貶得一文不值。
“太慢了。”許長平從結上沒找出來毛病,又發難道,“單手能打嗎?”
許苡仁手上沒動作,反而轉頭看了他一眼,蘊含的意思是:你給我打打看。
自己的兒子,當然一個眼神就懂了。許長平說:“你還真把自己當主刀醫生了,沒助手不行是嗎?”
許苡仁好像隐約聽到他父親輕輕地“哼”了一聲,接着就看到他兩只手還拿着器械,無名指和小拇指就像四只靈活的小手一樣打了個板板正正的方結,和他剛才按教材标準雙手打的并沒有什麽區別。
許苡仁不由得多看了一眼許長平的雙手——這簡直不科學,無論是神經控制還是肌肉控制,無名指和小拇指都不能在其他三指彎曲且幾乎不動的情況下,完成獨立精确的作業。
不過,是“不能”,卻也不是“不可能”。
“剪線了。”許長平對他的反應很滿意,又翻了翻他剛才縫合的部位:“既然練,就好好練,一塊兒把對合也練好,不然就別在這浪費豬肉。在你肉眼可見的範圍內,把一切能吻合的組織準确對合好,不是縫上針腳好看就完了的,最終目标是病人術後的生命質量。”
醫生這個職業并不像想象中的那樣光鮮和輕松,再加上醫患關系緊張,臨床專業供需矛盾等原因,住院醫師培訓期間,走出象牙塔的醫學生們的熱情和期待都被現實漸漸消磨,甚至準備轉投其他行業。
在某些又髒又累簡直能把人逼瘋的檔口,許苡仁忽然想起那個立志“奮鬥終身”的男孩轉系前的話。
他一邊收拾着東西一邊說:“如果我們學醫的都不想研究怎麽治病了,那生病的人怎麽辦呢?哎,許哥,我只是換個适合我的地方念書,又不是以後見不着了。”
許苡仁當時正對他忽然要轉系、沒有一點兒提前知會極為不滿,憤怒地回了一句:“把煙掐了!”
“許哥,這麽巧啊!”一個人正從橋上往下走,看到許苡仁兩人先是熱情地跟他打了招呼,接着忽然一愣,随即反應過來,屈指把還亮着紅星的煙頭彈了出去。
許苡仁順着那個弧線看向河裏:“……”
周蕾看了看李超越,又看了看許苡仁:“師兄,他是在叫你嗎?”
“喲,這是誰呀!”李超越從幾凳階梯上一躍而下,跳到兩人面前來,促狹道,“許哥,介紹下啊。”
“……”許苡仁收回了河面的視線,“這是我母親的學生,周蕾。”
“哦,是師妹啊。”李超越伸出手,“你好,我叫李超越,許哥的老同學。”
一聽說是許苡仁的同學,周蕾大方而禮貌地伸出手跟他握了握,“你好。”
李超越上下打量了她幾眼:“哎呀,第一次見許哥跟姑娘出來吃飯,真新鮮——你多大啦?”
“我二十一了,師兄。”周蕾聽聞此訊笑得可開心了。
“哦,二十一啊,真好。”李超越指了指許苡仁,放了個魚餌套話,“哎,你知道他多大嗎?都二十八還是二十九的了,是不是老頭子了啊?”
周蕾一張口就咬鈎:“不老,正好。”
“啊?什麽正好?”李超越滿臉好奇。
“不是……我是說,”如果不是周圍燈光這麽晃眼的話,大概能看得出周蕾臉都紅了,“我的意思是說,許師兄不算大,而且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年輕。”
“你,”許苡仁揚下巴示意李超越,“明天我要是忘了的話,你記得給我打個電話,去拿你的化驗結果。”
說完,許苡仁睨了一眼河面,好像還順便看了一眼李超越的“下三路”,蘊意不言而明。
李超越擡手擦了一腦門兒的汗:“這是我今天第一根,剛點着——你沒看它飛出去的時候風阻多大嗎?都差點讓風掀回來。”
許苡仁又錯開頭看了一眼橋後面的酒吧一條街。
李超越趕忙道:“我跟同事來打臺球的,沒喝酒,一口都沒喝。那什麽,你們玩,我先回去休息了,得早睡覺……許哥,明天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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