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二天,許苡仁從早到晚幾乎沒怎麽休息地做了三臺手術,下手術臺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他倒是沒忘去拿化驗報告,但是也沒看到李超越的未接來電。

“好了傷疤忘了疼。”許苡仁一邊看化驗單一邊心想。

幸好全部數據都在正常值範圍內,就算現在要拉去屠宰場都可以檢疫合格,許苡仁松了口氣——那裏要是有點什麽毛病可不是鬧着玩的,只有大事,沒有小事。

轉而又嘩啦一甩手裏的單子——李超越的前列腺,當事人都還沒這麽上心,他在這操什麽心?真是職業病。

核對完手術記錄,簽字存檔之後還是沒有什麽特別的動靜,抽屜裏的幾張化驗單的存在感也愈發強,好像隔着桌子都能硌着他,許苡仁幹脆拿出手機發了信息過去。

終于有了來電顯示。

“許哥,讓你費心了啊。”李超越的聲音略微沙啞,聽起來很疲憊,一點兒也不像“好了傷疤忘了痛”出去嗨到忘了拿化驗結果的樣子。

許苡仁憋着的一口氣一下就松了。

本來怕他一看結果正常就不當回事,想抓他過來耳提面命一番,讓他知道不良生活習慣後果的嚴重性的,忽然也忘了說辭。

“我今天有點事,一下就給忘了。化驗結果你方便幫我去拿下嗎?”

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就算兩人多年不密切交往,許苡仁也能确定李超越平時肯定不是這麽說話的,忽然客氣起來,不是有心事就是領導在旁邊——他更傾向于後一種。印象中能讓李超越忽然轉性的都不是小事,所以還是沒有的好。

許苡仁忙了一整天其實體力精力也耗盡了,放輕了聲音說:“我已經拿了,看了看沒毛病。”

“哦哦,謝謝許哥啊。”李超越沉默了兩秒鐘,又問,“那我還用去拿嗎?”

許苡仁隐約聽出他這不像是領導在旁邊的那種乖巧,便說:“有時間就來拿吧,沒時間就放我這。”

“那……”

舉着的似乎不是聽筒而是聽診器,他能聽出李超越今天應該是說了不少話,聲帶及周圍組織都過分充血,呼吸也有點心不在焉,嘴上說着化驗的事,心裏可能早就不知道想什麽去了。

沒等他說下去,許苡仁又接着說道:“或者,你什麽時候回家,我等會兒路過你家的時候給你帶過去也行。”

“別,許哥,你繞路。”李超越的腦子終于轉回來了,“我坐班車回去,到你們醫院有一站,現在車少,應該挺快的。你能等我會兒嗎?”

許苡仁看了一眼剛收拾得空蕩蕩的辦公桌:“能。我這還沒忙完,你過來吧。”

想幹活兒的話,活兒是幹不完的。

許苡仁去他手裏管着的幾間病房看了一圈,照例叮囑了一遍之後還沒見人來,不禁在心裏質疑研究所的班車到底是幾個輪子的車。

正要回值班室,迎面看到樓梯間的防火門被推開,走出來了一個人。

要不說人活着就靠一口精神氣兒呢——昨天從橋上偷偷摸摸撇煙頭的李超越至少比面前這個年輕十歲以上,眼前的人看起來就像中年危機,上有老、下有小、壓力山大,愁雲慘淡。

許苡仁雙手插在白大褂的兜裏,淡定地看了一眼牆上貼着的大大的“10”,問:“你走着上來的?”

別說笑容滿面了,李超越連個禮節性的微笑都沒有:“嗯,你不是讓我活動活動麽,正好我有點……暈。”

“你還暈電梯?”要不是看他精神狀态不行,許苡仁就要拉他去做腦部CT了。

“也不是,就這一會兒暈。”李超越強行撐了撐眼皮打起精神,“許哥,我耽誤你下班了嗎?”

也就一個小時吧。

“沒有。”許苡仁朝休息凳揚了揚下巴,“在這等我,我去換衣服。”

兩個人都忙得說不清自己到底吃沒吃晚飯,穿過了一溜燒烤店,許苡仁又帶他到了一家粥鋪。

“許哥,你說,怎麽就這麽難呢?”李超越豪氣幹雲地舉了一下杯子,看到裏面是茶水,頓時又蔫了。

這小子說了半天也沒說有什麽事,讓他怎麽“說”?

許苡仁光是聽他說話都覺得嗓子疼,揮手道:“服務員,麻煩來兩碗冰糖銀耳。”

李超越喝了一口粥,又開始哈姆雷特:“許哥,你說,人活着到底是為了讓自己暢快呢,還是給自己找麻煩呢?”

夏天的冰糖銀耳是冰鎮的,許苡仁還沒來得及提醒,李超越就把沒他巴掌大的那只小碗一口幹了下去:“唉,老子真的是,心好累。”

越喝水嗓子越啞,這是要咽炎啊。

許苡仁招了招手:“服務員,綠豆湯還有嗎?兩碗不放糖。”

李超越又起了個頭:“許哥,你說。”

許苡仁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思索着“無差別”、“範圍式”開導措辭。是安慰他長風破浪會有時呢,還是船到橋頭自然直呢?

現在的醫患溝通真是太難了。

“這船到橋頭,怎麽就不直呢?”

“……”許苡仁受不了了,“有事兒說事兒,別念詩。”

尤其還是他本來打算念的。

李超越苦悶地說:“哥們兒又要發達了。”

許苡仁看了他幾秒鐘,然後低頭整了整面前的餐具,問:“哪個俱樂部瞎了眼,他們知道你昨天剛灌完腸嗎?這次又是幾百萬?”

“不是俱樂部,是研究所。”李超越嘆了口氣,“升級了,這次搞不好是幾千萬。”

許苡仁立刻開始回憶當年他為什麽沒有讓他父親動用關系把他也調到藥理系,說不定他現在也抽着煙喝着酒就成了人生贏家:“話別說一半。”

“那我可真說了啊。”李超越來了精神,往前一趴,招了招手,許苡仁就也往前湊了湊,一張桌子的寬度也沒能阻攔這兩個大男人在空中口耳對接。

李超越略一沉吟:“我簽了保密協議,就挑着說了,你聽個意思。”

“嗯。”許苡仁點頭,“其實你說具體了我也不一定明白。”

“這個說仔細了你還真能聽明白。算了,反正就是,我剛進研究所的時候申請了個研發項目,說是個人項目,但是合同一簽,這一路下來我用了公家的資源,這不就自己做不了主了嘛。‘研’了幾年,組織上覺得我‘研’的差不多了,現在該‘發’了,我要是不親自去‘發’,組織就要強行幫我‘發’。”

李超越嘆了口氣,繼續道:“開發,你懂的啊,就是燒錢。錢從哪來啊?咱學校那點底子也就夠發發工資修建校舍的,那我就得找人合作。現在有幾家有意向的裏面,有這麽兩家靠譜的:一家呢,很有錢,技術非常先進,甚至有些都是領先國際的水平,我看了都覺得有點科幻;另外一家呢,也有錢,而且是老熟人了——我不說你也能猜到是哪家,但是平心而論,資源上差了一點。”

許苡仁一點頭:“我知道第二家是誰了。你是猶豫不知道該選誰?”

“也不是不知道。”李超越顯得很不安,“心裏其實也知道該選誰,但是這裏面還有個問題——第一家有點兒王八蛋,要一次性買斷,就讓我當個技術顧問。那意思是他們想問什麽就問我什麽,我還不一定能問他們。”

李超越雖然說得輕巧,但是許苡仁不難想象在這背後他付出了多少心血。

研究成果就像科研人員的孩子,要被迫“過繼”給別人,自己只能探視,而不能再決定它的成長,這不是欺負人嗎?放誰誰也不能安心。

許苡仁:“那就選百尋。百尋和我們學校合作已久,我還沒聽說過有過河拆橋的事。”

李超越唉聲嘆氣:“可人家硬氣也有硬氣的資本,百尋的這方面,唉,不提了。我有時候想想,錢這個東西,溫飽之外就是個數字,名這個東西呢,現在八字還沒一撇,我就考慮,是不是也太早了?就說我現在活着的時候吧,如果這個東西做出來了,就我現在認識的這些人裏,我還真沒有特別在意誰知不知道這是我做的。等我死了之後呢?哎,我那時候死都死了,還管他們知不知道是我做的幹嘛啊?”

許苡仁拿着湯匙喝粥的動作一頓,瞪他:“別動不動生啊死的。好好說話,還能聊嗎?”

“能聊能聊。”李超越提着小瓷壺乖巧地給他添了點茶水。

許苡仁:“你心裏已經有數了,你想給第一家。其實要不是他們說買斷,是我我肯定也和他們合作,畢竟這種事不是看交情的。”

李超越:“我現在就覺得,那個誰,第一家啊,他拿了這個東西過去肯定不會壓着,畢竟一旦獲批,專利期在那放着,早一天投産問世,對他們公司的利益和形象都是好事。”

許苡仁好像聽出來他糾結的那個“點”了:“你很急着做出來?”

“我是沒多急切,可是比我急需這個的人千千萬萬。就算我和第一家合作,最少也要五年,要是和百尋合作,可能需要的時間就更久了。我倒是等得起……唉,我也不一定等得起,這以後的事兒誰也不好說。”

許苡仁板着臉:“胡說八道,快給我呸。”

李超越就這點好,沒有放不下的面子,立刻:“呸呸呸呸呸。”

百尋集團和學校是長期合作的關系,甚至新校區的一整幢實驗大樓都是百尋捐贈。李超越對百尋肯定是有感情的,與之合作資源和分配都能拿到最好的結果,名利雙收不在話下。

只是,李超越追求的,好像從來都不是自己的“好”。

其實就算是許苡仁也一樣。扪心自問,如果他有一個辦法,能讓病痛中的人早日康複、不再那麽痛苦,他會因為身前身後留不留名、能不能多拿多少錢而猶豫嗎?

他絕對不會猶豫。

那麽李超越擔心的是什麽?

許苡仁摘下眼鏡,揉了揉鼻托的位置,又戴了回去,擡起頭看向他。

四目相接,許苡仁開口道:“我不問你第一家是誰,我就問你,算是‘愛國企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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