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許苡仁真恨不得剛才自己裝的就是死。縱然他有一千個問題想問李超越,但也絕對不是現在。
原本打算讓埃爾維斯描述一下自己的外貌,先有點自知之明的,但這洋佬有着過剩的導游欲望,見縫插針地總想給他介紹奇怪的東西,許苡仁剛起個話頭就被帶偏,一來二去不勝其擾,到最後直接把這事兒給忘了。
洗澡的時候,他摸得出雙腳形狀多少有些變化,皮膚幹燥且失去彈性,只是不知道有沒有駭人的色素沉着,另外由于血管病變,眼周肌膚肯定也大不如前,再加上長途勞頓,現在簡直是最糟的時候。
他寧可再糟上十倍,幹脆讓李超越認不出來他,把記憶停留在國慶前見的最後一面。
而那個十年來讓他無數次魂牽夢繞的聲音如今偏偏就在耳邊。
“許哥,你醒着呢嗎?”
許苡仁平時只用摸也能摸得出來,他面部浮腫,身體消瘦,頭發更是不知道已經長成了什麽模樣,說不定白頭發都有了,他覺得自己現在看起來可能比他父親還顯老。
“我是李超越啊。”那個聲音仍不死心,趴在他耳邊輕輕喊着,“哥,你聽得見吧?”
有一句話是這麽說的:你永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
許苡仁以前只知道這種情況會在催費的時候發生,萬萬沒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要用這樣的手段來逃避現實——雖然連他自己也為之不齒,可他實在是千頭萬緒,還沒想好怎麽面對李超越,只好能拖一會兒是一會兒。
“你別吓我啊。”李超越用手試許苡仁的呼吸,停了十多秒,自言自語道,“這不挺好的嗎?”
要不是許苡仁心裏苦得快把心髒皺成苦瓜了,簡直想拿巴掌對着他腦袋來一下——他裝的是睡,又不是死,能沒氣兒嗎?
許苡仁穩住情緒,依然保持着每分鐘18次左右的呼吸頻率,看起來太平盛世,天衣無縫。
誰知道李超越示指中指一并,二指禪直接毫無預兆猛地壓到許苡仁頸動脈上,壓得許苡仁差點跳起來——這麽大的手勁兒,再偏一點兒壓到頸動脈窦上,他就永遠不用考慮怎麽面對了!
幸好李超越不是真的想戳死他,好像還在旁邊對着表,隔了一會兒覺得心率沒問題,終于松開了手:“許哥,你這都沒醒啊?你不會是不認人了吧?你也沒腦梗啊。”
許苡仁:“……”
他在心底長嘆一聲:他還真是不知道怎麽認李超越了。
要怎麽說?
前幾天李超越打來電話,他還大言不慚地說去女朋友家了……真是見鬼,他當時是怎麽想的?怎麽想起來說這個?哪怕說發配邊疆,流放寧古塔也比這個強!他現在這副鬼樣子,別說找女朋友了,女鬼都不一定看得上他吧!
李超越輕輕“哎”了一聲,聽動靜,好像是直起身走遠了兩步。
許苡仁暗自松了一口氣,嘴裏都能咂得出苦味兒來——走吧,至少過些日子,給他點時間把五官七竅整理回原處再見吧,或者更久……其實不見最好。
忽然,一陣清冽的氣流撫過他的腳面,許苡仁再也忍不住,立刻開口喊道:“別看!”
已經晚了,從小腿的知覺來判斷,雙腳肯定已經暴露在外。
“給我蓋回去。”許苡仁認命地成為被叫醒的裝睡的人,坐起身來,“別看了。”
“沒事兒,許哥,沒你想的那麽嚴重。”李超越并不他的聽話,直接走到門口打開房間的頂燈,又回到床邊把許苡仁蓋在腳上的被子再一次掀開,彎腰端詳着,“我聽說你今天自己洗澡了,我看看,有沒有碰着。”
許苡仁下意識地把腳往被子裏收:“跟你說了,別看了。”
李超越就着他的姿勢搬起腿來放在床側:“有位置覺嗎?”
“有。”許苡仁差點就習慣性地順着這個姿勢做出對側肢體摹仿了,“你別折騰了,我有數。”
李超越執着地輕聲問:“洗澡的時候有溫度覺嗎?痛覺和觸覺呢?”
許苡仁更加惆悵:“有,都有。”
李超越連他今天洗澡了,還是自己一個人洗的都知道,想必他的情況已經瞞不過他。
許苡仁直接了當地說:“路主任說送我去他朋友那,可是我被送到這兒了,你知不知道怎麽回事?”
李超越一口否認:“不知道,和我一點關系都沒有。”
“……”許苡仁對他的反應嘆為觀止,“我還沒說和你有關系呢,你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
“反正和我沒關系,一點關系都沒有。”李超越把自己的嫌疑摘得一幹二淨,“我就是聽說來新人了,過來看看的,我都不知道是你。”
許苡仁:“……不是說醫生明天才見我嗎?你不知道是我,你還半夜偷摸的過來?”
李超越顯然經驗不足,生硬地換了個話題:“那個……許哥,你跟你護理說你認識我了嗎?”
埃爾維斯不停地用他詭異的中文嘚啵嘚啵,哪有他插嘴的份兒?
許苡仁搖頭,道,“沒有。”
李超越猶豫着,好像還有點央求地說道:“許哥……你千萬別跟他說,行嗎?”
這一聽就沒好事,許苡仁蹙眉問:“又怎麽了?”
李超越死不松口,連賴都耍上了:“你別管,反正你別跟人說。”
“你還敢說我到這兒和你沒關系?”許苡仁說,“你敢說也得我敢信,啊?”
李超越故技重施,拿起他床頭的記錄本再一次強行切換話題:“你今天沒打胰島素吧,許哥,有不良反應嗎?”
說到這個,許苡仁正色幾分,問道:“你知道我來的路上他們給我注射了什麽嗎?我路上至少睡了20個小時,醒來腳就有知覺了。”
“20個小時?”李超越快速翻了翻病程記錄,松了口氣,“只用了20毫克安定,應該是你身體太虛弱才睡了這麽長時間。你的檢查報告我都看過了,雙腳恢複感覺是短暫性的,過幾天可能再次失去知覺,這是正常反應,注意不要受外傷,每天堅持鍛煉,仔細檢查,按照現在的情況看,神經徹底恢複應該在一個月左右。”
“為什麽。”許苡仁聽了這段叮囑,平靜得近乎冷漠地問,“能解釋下嗎。”
李超越合上病程夾,拉過來椅子在他旁邊坐下:“就是你手腕上戴的這個東西,我們暫時稱它為‘細胞标記器’,它裏面有一種标記性物質,能對流經你靜脈的所有細胞作出标記,根據病人的病情不同,和一個‘細胞按計劃改造裝置’搭配使用,引導細胞定向進化,将身體機能調整到初始,甚至是最佳狀态,同時它能對你體內的多項體征進行實時檢測,如果有危險會自動發出警報。也就是說,你體內流過的每一滴血,都能成為我們的工具,按照我們的意願來改造你的器官功能、血液情況。對于你來說,它不僅标記了細胞,而且能标記細胞內的絕大部分葡萄糖,當你本身的胰島素在促進這一部分葡萄糖被轉化利用的時候,它會對你的胰島産生一種獎勵機制,來刺激胰島進一步分泌胰島素。你現在感覺不注射胰島素身體情況依然很好,是因為它現在‘扣留’了你體內的大部分血糖,正在進行标記,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可能會比較難熬,但是這個獎勵機制一旦在你體內建立,以後的改造就會非常順利,所以……”
“聽起來,”許苡仁打斷了他的話,輕輕笑了笑,“按照這個趨勢來看,心梗、血栓、硬化,甚至HIV,所有和內循環有關的,沒有它治不好的病了。”
也許是許苡仁沒有睜開眼的關系,李超越毫沒有意識到他語氣的不尋常,還在解釋着:“理論上來說都有可能,但是由于這種标記性物質需要一定的誘導才能和相關細胞進行結合,所以我們正在針對不同疾病研發相關的誘導機制,還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完全開發。”
許苡仁聽了又是輕笑,半陳述地說:“你們公司對于‘永動機’也在研究吧。”
李超越不疑有他,知無不言:“确實有,公司研發的概念車計劃引入新型動力裝置,而且近幾年有望取得重大突破……”
“是不是也有‘大力丸’的生産流水線?”許苡仁一字一頓,終于收了笑意,“李超越,你腦子裏都在想什麽?”
一個留置針在看不見的位置、又不更換敷料貼而且摘不下來的手環,還真是“包治百病”。
許苡仁心想,也別琢磨現在在西伯利亞的哪一片了,不如直接告訴他這是南海,他們來找觀世音算了。
沉默了許久,李超越才動手替他掖了掖被角。
“許哥。”他總算聽出了許苡仁的意思,自嘲地苦笑一聲,“你……是不相信我嗎?”
許苡仁估摸着李超越有可能是和埃爾維斯在一個地方呆久了,已經被同化了,他也要兩句話大喘一次氣才能耐得下性子來跟他好好說話。
他拿出盡量心平氣和的語氣:“你過來,坐在我這兒,我把你剛才說的話再對你說一遍,你看你信不信。”
許苡仁真是想不明白,前幾個月還好好相信科學的一個人,怎麽忽然變成這樣?聶氏集團的人到底是有什麽樣的洗腦手段?
屋裏又是好一陣的安靜。
李超越再開口時仿佛整個人都黯淡了,悶聲說:“只要是你說的,我都信。”
說者不知有沒有意,聽者卻不由得走了心——這一句話音剛落,許苡仁忽然手腳不由自主地開始抽搐。
手環發出了它急促而尖銳的第一次警報:“滴滴——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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