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比形容憔悴更為不堪的非失控莫屬,許苡仁能想像得到自己此刻的樣子,卻依然無法停止自己肢體的痙攣,心理上的打擊比身體的痛苦更甚。

護理室的聯動警報也響了,埃爾維斯飛奔趕來:“發生什麽了?Dr.李?你怎麽在這裏?”

“路過。”李超越随便搪塞了一句,按住許苡仁的手查看他的手環,“放松,深呼吸,你的心跳過速,先躺下休息,感覺哪裏不舒服嗎?有沒有頭暈頭痛?還能說話嗎?”

他從埃爾維斯手裏接過紅外體溫槍測了下溫度:“38度6?先拿冰袋來,降溫腦保護。”

許苡仁在他的攙扶下慢慢躺下,咬牙控制着自己的呼吸:“能,頭不疼,好一點了。”

“好,放松點,沒事了,”李超越握着他的手,“血壓已經降下來了,放松心情,情緒不要激動。”

埃爾維斯向李超越詢問:“需要叫Dr.謝裏爾來嗎?他正在監督着另一位患者的細胞計劃。”

“不用。”李超越略微回身,和埃爾維斯用英文低聲交流,“有可能是‘細胞标記器’工作達到了臨界值,正在向患者血液進行反饋。我已經遞交申請了,這個患者由我來負責。”

“可是您已經有三位患者了,”埃爾維斯訝異道,“這本該是Dr.謝裏爾的病人。”

李超越:“時間上我會合理安排的。考慮‘标記器’反饋釋放不良反應,不用驚動其他人,先觀察一段時間,請你把心電圖機拿來。”

“好的。”埃爾維斯領命而去。

“許哥,你以前這樣嗎?”在李超越的安撫下,許苡仁的心率和血壓逐漸趨于正常,李超越查看着他手環上的數據,“你的病程記錄裏血壓和心率一直都正常,腦血管造影也沒有太大問題,剛才是不是哪不舒服?”

許苡仁脫力地躺在床上:“還不是你那個什麽‘标記器’!”

“‘标記器’也沒問題,我剛才那些話是說給他聽的,”李超越說,“不然怎麽解釋我半夜出現在這裏。”

許苡仁不解:“這有什麽可解釋的?醫生出現在病人病房裏,還需要解釋?”

“可是……這不是我的病區,”李超越小聲說,“我本不該出現在這的。”

不是分管病區還不能路過一下了?難道這裏還施行人口管制,限制人身自由?

許苡仁問:“你在這兒,他知道了,還能把你怎麽樣?”

“沒事,不怎麽樣。你……現在好點了嗎?”李超越又拿紅外槍量了一下,“體溫已經正常了,我給你把冰袋撤了。明天我去交一份申請,把你調到我的病區。”

許苡仁:“為什麽你害怕別人知道我跟你認識?”

李超越矢口否認:“沒啊,沒害怕啊。”

“還能聊嗎?”許苡仁只用聽的都能感覺到他說這話時眼神飄忽不自在的樣子,沉聲道,“你不老實說,我等會兒就問埃爾維斯。”

“別,許哥,”李超越一手撲在他胳膊上按住,心虛聲也虛,“你說你,跟我置什麽氣。來先喝點水,我慢慢跟你說。”

許苡仁坐起身,将他遞過來的溫水一飲而盡:“喝完了,還不說?”

李超越接過水杯:“……許哥,要不再來一杯?別別,不喝就不喝吧,你別跟要上火似的。那我說了,你別生氣啊……我真不是推卸責任,我是怕你一生氣血壓又上來了。”

許苡仁一聽就知道肯定沒好事:“我沒高血壓,你說你的。”

李超越低聲道:“其實,是我把你弄來的。”

許苡仁絲毫沒有感到意外,但是聽到本人親口承認還是惆悵地揉了揉太陽穴——從這小子說和他“絕對沒關系”的時候就知道和他絕對有關系了!

“那天你說你在外地,我一點兒都不相信,像你這種幹臨床的,交女朋友也就算了,怎麽可能有空跟着去人家老家?那除非是婚假産假才能有空啊。”

許苡仁:“……”

“回到沈城之後,我直接跑到你們醫院找你,在樓下遇見你們科的一個小護士,我就随口問了問她你今天上沒上班,結果我話剛一說完,她就跟要哭一樣,我趕緊問她怎麽回事,她知道咱倆熟,我經常來找你玩,就都告訴我了。”

許苡仁:“……”

他們科怎麽有個胳膊肘往外拐的?病人的病情不是家屬也能随便告知?看他長得帥就能問什麽說什麽嗎?

“我打聽到你的病房,站在門口看了一會兒,看到你帶着耳機坐在窗口,閉着眼睛,手裏端了一本書,就跟以前下雨天你在寝室聽英語的時候一樣。我當時就在想,我這些年總算沒白幹,簽給聶氏也算沒白簽,一切都剛剛好,我沒來晚。”

許苡仁呼吸一窒。

“所以我托了關系,找人又找人,故意給路主任放了點消息——我知道,他說的話對你來說比許教授說話還管用,他給你介紹的,你肯定會相信。”

撇開這裏不靠譜的一切不談,許苡仁此刻居然體會到他的“用心良苦”,畢竟在李超越所堅信的世界裏,這已經是他所能做的一切了。

許苡仁覺得他們二人之間現在是橫亘了一個認知的問題,就像你沒辦法疾言厲色地指責八十多歲的老太太花一千塊錢給老伴買個“人參果”補身體——你說這果子吃了沒用,她偏要說有用,是你不懂。

認知不一樣,沒法溝通。

盡管“治療手段”相當地有待商榷,但本身的出發點是好的,中國有句話叫“伸手不打笑臉人”,許苡仁無法再對李超越橫加指責。

可疑點依舊頗多。

許苡仁問:“那你為什麽一定要假裝不認識我?”

走廊上傳來埃爾維斯推着心電圖機的小推車由遠及近的滾輪和腳步聲。

“因為我們這批招募有嚴格标準。”像怕隔牆有耳,李超越的聲音若有似無,幾不可聞,“志願者半年內體重變化不能超過5%,可是許哥,你從年初體檢到受傷入院,體重已經下降了8%。”

許苡仁一聽,氣得倒吸一口涼氣 ,咬牙低聲道:“你真敢亂來。”

相差3%代表了什麽?

在研究方面,絕大多數科研人員都是鑽牛角尖的,眼裏容不得一點沙子,數據容不得一點虛假,可以為了0.1毫克的細微差別通宵達旦,可以因為一次數據異常将數月的心血推翻重來。體重變化限制為5%,那說明他們控制變量研究能包容的分水嶺就是5%,超過一點兒都可能意味着各器官已經發生翻天覆地的改變,更何況許苡仁的并發症惡化得特別嚴重。

3%的體重不過是兩公斤左右,對于他183公分的身高而言,多了少了看都看不出來。

但是,一滴水多嗎?你往濃硫酸裏滴一滴試試?一滴酸性溶液多嗎?你往一缸堿性溶液中滴一滴試試?

其他的志願者是在什麽樣的情況下簽了知情同意書,許苡仁不知道,但是他不難想象,這個項目組手裏一定已經通過各種途徑拿到了當事人的簽字。

“細胞改造計劃”項目再怎麽不靠譜,也只是方向性問題,只要他們在研究過程中沒有做出危及志願者生命安全和身體健康的舉動,并且加以積極治療,那麽即使将來有一天宣布失敗,外界也無可厚非。

至于參與這次研發的人員,雖然沒有取得什麽成就,可至少積累了資歷和經驗,履歷上也能加上好看的一筆——曾經參與某一類項目研發。

但是李超越就不一樣了。

在這個人人每天瞪大了眼看成像器的團體中,居然出了他這樣一個異數,頂着嚴格的體重控制标準,還敢破格把許苡仁弄了進來。

一旦被人知道他因私廢公,為團隊帶來了不可預知的損失,将研究數據引向了一個無法逆推的彎路,耗費了一群人的心血和投資者的資金,那他的整個科研生涯都完了。

沒有人會再去看一個弄虛作假的人寫的報告——大家都那麽忙,誰有閑心看你講故事?

沒有人會用一個偷天換日的研究員——你當研究經費都是南海潮打上來給你玩過家家的?

甚至連沈醫研究所、連徐教授肯定也無法容忍這樣的行為。

項目沒能得到預期成果,那是能力和技術問題,有待提高;可是欺上瞞下就是态度問題了——他們這個鬼地方,連活人都敢跨越國境拐過來,要是發現李超越吃裏扒外,會不會做出什麽過分的事情?

埃爾維斯推着小推車進了屋,在許苡仁全身各處連接心電圖儀導聯線。那動作真的是十分駕輕就熟,就連許苡仁自己做,都不會比他再流暢了。

聽小推車推來的聲音不難知道,要麽這車是非常新,要麽是保養得非常好,就像這裏其他的一切物件一樣,檔次之高,絕非是幾個科學瘋子一時腦熱的瘋狂計劃,而是有着強大的資金支持——包括這裏的人:哨崗、廚師、醫護人員,他們的素質也在各自的專業領域裏堪稱佼佼。

每一個都是人精。

3%的體重只是表象,謊言将在儀器面前無所遁形。

現在和将來,所有接觸到他的人都有可能從各方面發現他內裏的不正常,進而順藤摸瓜找出他來到這裏的緣由——到時李超越能脫得開幹系嗎?東窗事發,他的履歷裏将添上怎樣的一筆?

心電圖儀開始工作,李超越似乎漫不經心地看了一會兒,淡然地對埃爾維斯說:“都正常了。你再給他監控半小時,沒什麽事就撤了吧,讓病人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許苡仁一聲不吭地躺在床上。

他對心電圖儀的熟悉程度和中學生對手機的熟練程度一樣,不用看也知道自己心率當然正常。可心髒雖然沒問題,他現在肺被氣得疼要去跟誰說?——李超越這麽大的人了,吃飯吃得亂七八糟,出國臨到頭了還不跟家裏說,現在又整了铤而走險的這麽一出,這不是對自己的人生不負責任嗎?

萬一出了事,怎麽面對養育他的父母,教導他的師長?怎麽對得起他自己這麽多年的拼搏?

光是想想都替他愁腸百結。

待埃爾維斯給他撤下導聯的時候,許苡仁沙啞地開了口:“現在幾點了,還有能吃的東西嗎?”

即使是亡羊補牢……他也想把這個洞用紙給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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