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一年後。
許苡仁站在洗手間的鏡子前,往下巴塗了剃須泡沫後重新洗手,準備滴眼藥水。
并非他做事沒有次序,而是滴完眼藥的那幾分鐘是他一天裏視力最好的時刻,他把需要用眼的事情都放在這幾分鐘來做,當然能省則省。
他習慣性地用六步洗手法洗了足有一分鐘,然後用示指指腹拉開下眼睑,将藥水懸空滴了進去。
近半年以來,他的世界從一片漆黑逐漸變得重新有了光感,再由能模糊看到較大物體移動恢複到現在基本可以看出物體大致的輪廓。
雖然無論遠近都像隔了一層磨砂玻璃,看得費力且不甚清晰,但也已足夠應付簡單的日常生活。
許苡仁閉上眼仰起頭,手指輕輕按壓在眼角內的淚囊區。
謝裏爾的醫囑是每天滴藥後仰頭閉目五分鐘,經他嘗試下來,感覺兩分鐘藥物就已吸收得差不多,如果真等閉目五分鐘再睜眼,視力和平時沒什麽區別。
太久沒看清東西的人真的很想嘗點甜頭,哪怕只有一秒鐘。何況剩下的“次清晰”時間還可以用來做點別的事。
但這事不能和謝裏爾商量,只能自己偷偷進行——就好比安完起搏器的病人家屬跑來問他能不能翻身一樣,保險起見他肯定也會說平躺三天別動。
所以……都說“唯大英雄能本色”,許苡仁自問只是個凡人,還是要把形象控制在大衆所能接受的審美範圍之內,這是與人相處最基本的禮貌,而且……和李超越相隔不過一個病區,說不定什麽時候就碰見了呢?
他今天的給自己定的任務就是先看看自己眼周皮膚的色素沉積有沒有好轉,再趁着“次清晰”時間活動活動手,把胡子刮利索。
估計着時間差不多兩分鐘了,許苡仁鄭重地睜開眼,就着那一剎那最清晰的視線看了看鏡子裏的人。
他已經不太記得自己以前的樣子了,現在看起來……應該還好吧?
未等他看清楚,視線又開始模糊了。清晰程度介于剛睜開眼和日常視力之間,刮胡子還是沒問題的,許苡仁拿起了臺面上的手動剃須刀。
“許哥,起了嗎?”房門沒敲就被打開,來人自說自話,“耶?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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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真是想什麽來什麽。
許苡仁随口答道:“上廁所呢。”
洗手間的門立刻“咔嗒”被擰開:“喲,刮胡子啊,能看清嗎?怎麽不用電動的啊?”
随着身體的恢複,許苡仁其實有一點不死心的念頭愈演愈烈——他現在的視力雖遠遠達不到能回歸臨床的程度,但是人能克制自己的行為,卻克制不了心底的渴望,他私心想稍微鍛煉一下手指和手腕的力量,萬一有一天……他真的好得和以前一樣了呢?
“……”許苡仁帶着滿下巴的泡沫,放下刀也不是,當着他的面刮也不是——他現在看得不太清楚,難免動作不雅觀,旁邊再杵着個李超越盯着看,這讓他怎麽下手?
他抗議道:“我不是說我上廁所嗎,你開什麽門啊?”
李超越倒是理直氣壯:“那你也沒鎖門啊?”
許苡仁尴尬地擎着刀:“我在我自己屋上廁所還用鎖門?”
“行吧行吧,你有理。”李超越一副大度的姿态聳聳肩,“那你下次鎖門的時候我不進來就是了,行了呗?”
許苡仁:“……”
李超越轉身出門:“慢着點刮,我在外面等你。”
許苡仁松了一口氣,再擡頭看鏡子,不出所料地又看不清了,只好拿毛巾擦掉泡沫,屈服于電動剃須刀。
——沒練成手,倒是把李超越看清了幾眼,許苡仁一直到刮完又洗了臉也沒算清自己到底虧不虧。
李超越:“來,我看下标記器。”
“好。”許苡仁躺在床上,從領口一路向下解開四顆扣子,又将裏層睡衣的扣子解開。
标記器的探頭肩負着标記與探測的功能,起初和體外的顯示器相連,但是後來幾經改動,從他能恢複自主行走時開始,之間的連接線就被去掉,腹部的微小創口也很快愈合,顯示器被固定在了心髒位置,負責檢測四大體征兼反映探測器檢測情況。
許苡仁已經越來越不知道到底哪個是主哪個是次了,李超越倒是撸起過袖子準備跟他好好解釋,但他一看那架勢就知道必定是長篇大論,反正木已成舟,他也沒有任何不适,幹脆讓李超越省了口舌。
“嗯嗯嗯哼哼……”李超越哼着歌彎腰查看,不時拿筆記錄着數據,還抱怨道,“你說說這些人,現在外邊都是數據聯網自動收集了,一到點兒,各項指數自動‘咻’一下發射到主機,報告自己就出來了,誰還整天用眼睛盯着一個個數抄呀,害你袒胸露……哦,就是袒胸,害你大冷天晾這麽長時間,唉!”
許苡仁:“……幹活專心點。”
“嗯嗯,知道知道。”李超越滿口答應,效率仍不見提高,至少比埃爾維斯慢了一倍不止,還用筆撥了撥他的衣服邊緣,“喲,最近練得不孬啊,這不是胸肌線嗎?今天幾點鐘輪着你用健身房啊?我到時候沒事就去找你玩。”
“……三點到四點半,正是你最忙的時候。”方才冰涼的物體在身上一劃而過的那一下,許苡仁感覺寒毛都被激得豎起來了,不禁問道,“你剛是不是拿筆尖劃我?”
“我能那麽壞嗎?當然是筆帽啊!看,這才是筆尖。”說着,李超越真用筆尖劃了一道。
許苡仁:“……”
“許哥別急啊,馬上就完。”李超越體貼地“安撫”着病人情緒,又忙活了一分多鐘,終于大功告成了,贊許道,“不錯,數值都在正常範圍,很好啊,保持鍛煉,聽教練的話。”
許苡仁起身系上衣扣:“怎麽不讓埃爾維斯來看?你還有別的事,別耽誤你工作。”
“今天有事想跟你說。”李超越合上夾子正色道,“這一期的病人治療計劃差不多都結束了,公司決定下個月開放一次送返。本着自願的原則,想留下來繼續觀察配合研發也行,療程結束的回去也行,只是要按時履行義務,反饋真實數據,到指定機構體檢。你也出來一年多了,這次考慮回去嗎?”
許苡仁猶豫了片刻,整了整衣服悠然道:“不走,眼還沒好呢。”
“為什麽?”李超越頗感意外,“你的治療計劃已經完成,各項指标平穩三個月以上,回到沈城公司也會提供後續體檢和康複指導,只要注意觀察等身體慢慢恢複就行了。而且,你不想回去看看許教授和師母嗎?”
……想。怎麽會不想呢?誰不是血肉之軀,誰漂泊在外能不想家,不想家中已生華發的爸媽?
可縱使他現在的身體比來時好了千倍萬倍,依然不知道怎麽回去面對父母,尤其是他的父親。
自許苡仁記事以來,許長平工作就非常繁忙。他上小學的時候,許長平正到沈醫大當教員不久,每天不但要準備自己的課件,還要幫其他職稱高的教授處理一大堆瑣事,能分給許苡仁的時間極少。
盡管母親對他照顧得細致入微,但“父親”一角在孩子的心目中是無可取代的。
一次,許苡仁考完試高高興興地背着小書包回來,端着試卷等許長平回家,趁他吃飯的一會兒功夫趕緊遞上去,期待父親一個贊許的笑容。
許長平畢竟是當高校教員的人,搭眼一看就覺得整張紙上唯一一個紅色的叉號紮眼,嚴肅地指着那處說:“這也能錯?你是怎麽想的?”
然後就和許苡仁的母親旁若無人地聊起他們辦公室的某位老師家裏的小孩,數學每次都考一百,年年優秀學生,照這樣下去将來上個什麽什麽大學不成問題。
小許苡仁在旁邊失落地把錯的那處看了無數遍,暗下決心再也不能在同樣的地方跌倒兩次。
待下一次考試完他捧着“雙百”的試卷興沖沖地又回到家,卻只換得了許長平一句:“這麽簡單的題,不考一百才奇怪了。許苡仁,你看你這字,跟什麽爪子爬的似的。咱樓上的你那個姐姐,剛參加了書法比賽,寫出來的毛筆字跟王羲之一樣,你吃完飯好好去看看人家是怎麽練的。”
小許苡仁又蔫了,食之無味地扒完飯,被母親牽着手帶到樓上的姐姐家,站在桌子一邊靜悄悄地看着人家寫了一晚上毛筆字。
等許苡仁從鋼筆字帖毛筆字帖裏爬出來,寫的字終于跟印刷體不相上下的時候也戴上了眼鏡,迎來了小學畢業。
照畢業照那天,他透過鏡片清晰而憂傷地看着來接他的許長平和一位阿姨在學校門口興高采烈地聊天,走近了才聽到是阿姨家的女兒和許苡仁一屆,三歲習舞,剛剛拿了全國芭蕾舞獎杯。
接着,阿姨又問:“你們家寶貝兒子有什麽特長?”
那女生還在旁邊不時做個踮腳、伸胳膊的優雅動作,好像一只随時能脫離地心引力飛起來的小天鵝。
許長平低頭打量了一眼呆呆站着像只企鵝的許苡仁,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
許苡仁頓時恨自己怎麽沒早點去學個什麽芭蕾拉丁肚皮舞。
後來許苡仁家大院裏和許長平學校的同事中有人的孩子鋼琴十級了、古筝十級了、登臺表演了;有人奧林匹克拿獎了,有人高考狀元、有人保送出國了……
許長平又有意見:“這麽多人都沒近視,你怎麽就近視了?”
……許苡仁漸漸長大也漸漸明白,他憑一己之力不可能和所有“別人家孩子”的長處相比,換做任何人也不可能集中所有人的優點和知識于一身,他沒必要因此自卑,盡力而為就行了。
直到他見到了李超越。
那種別人潇灑潑墨,他只有在旁邊看着的份兒的感覺又回來了。
這真是一個異數。
放在大學的時候,李超越已經是博聞強記出類拔萃,讓人連嫉妒都嫉妒不起來,只能瞻仰羨慕。如今的他更是勢不可擋,什麽生物、化學、醫學、藥學,和他專業沾邊不沾邊的說起來都頭頭是道。
許苡仁偶爾聽到他和謝裏爾以及其他幾人讨論,另外幾人都像聽課一樣“嗯、嗯”應聲。
他看不清他們的表情,有時想起來覺得與有榮焉,嘴角情不自禁地向上彎起,可笑了一會兒轉而又擔心李超越太過年輕氣盛,人家也許只是謙虛客套。
思前想後,他不由得疑心是自己把世界的中心擺在李超越身上,所以看其他人都像配角。
總而言之,并非許苡仁不想念雙親,不想回家,只是恐怕許長平更希望看到的是一個李超越這樣無所不能的兒子吧?
他神色不改,佯裝若無其事地說:“不是有每個月發回去的視頻嗎?我爸媽看到知道我好多了就行。”
不得不說,留在這裏是最好的選擇。只要回去,哪怕在公寓獨居請了看護,父母也免不了多為他操心勞累。
就讓他當一回鴕鳥吧。
李超越嘆了口氣,拍拍他的肩膀,“行吧,尊重個人意願。許哥,那你以後在這好好照顧自己。”
……這話怎麽聽起來好像就剩他自己在這兒了?
許苡仁:“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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