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莊生曉夢
睜開眼睛的時候,蘇雪凝的意識還不甚清楚,她在被窩裏滾了半天,直把她那頭長發糾結得一團亂了,才一手摸索着抓來一只抱枕摟在懷裏,迷迷糊糊的坐起來,卻把臉埋在抱枕裏,身子靠着牆,茫然的呆了好一會兒。
那種遲緩的清醒速度,幾乎讓人以為她又睡着了。兩刻鐘過後,她把臉從抱枕裏擡起來。床前,什麽東西也沒有。她狐疑的左探右看,試圖找出周圍有沒有什麽不該出現的影子……不過什麽也沒有。
她茫然的呆了一陣,忽然振奮起精神來。好,什麽也沒有,都是做白白夢而已,她看錯了!蘇雪凝歡欣的下了榻,這時門口傳來敲門聲,她望也不望一眼的喊了聲:“進來吧。”
推門而入的是兩個小雛兒,打從來到三千閣後,就跟在她身邊學習、伺候,算是侍女。稚嫩的臉蛋非常可愛,長長的頭發绾成雙環,卻是一人梳在偏左,一人梳在偏右;小名呢,也叫作小左和小右。
侯着了姑娘醒來,自然要先準備好熱水、臉巾,梳洗的諸多瑣碎她們一個一個的進行,等姑娘慢吞吞的來到梳妝鏡前坐下了,小右細心,便為姑娘梳發,小左喜歡化妝,便為她伺候胭脂水粉。
今兒個蘇雪凝穿着一襲水綠色的暗繡雲紋衣裙,百褶的大圓裙擺在她旋身移步時,将她襯得分外飄逸好看:窄袖束腰的上衣為她纖柔的身段勾出曲線,卻又不致流于俗麗的勾引。她手裏拿着一把折扇,那扇面上勾畫出一墨色枯樹,峥嵘向天,無比的豪氣孤傲,卻又在枝上生了朵碩大詭麗的桃花,極其的猙獰、極其的華豔,引人看得目不轉睛。她臉上淡淡上了一層香粉,透出她的好膚色,眼尾以筆尖勾出兩道銀粉的孤來,挑清了她那雙含笑清麗的眼睛,那麽流水似的,瞧得那些苦練靜心法訣的武林漢子暈頭轉向。髻上簪了朵初綻的桃花,以藥水稍稍浸過的花朵還含着露,卻能保得花色蕊瓣到了隔日才枯謝。
裝扮好了的蘇雪凝笑吟吟的從妝鏡前起身,轉了一圈給兩個伺候的雛兒看看是不是很漂亮。哪知一轉頭,她的笑容便僵在唇邊,臉上的表情半是茫然半是驚愕,瞪着床前那直挺挺的,負手身後,面無表情瞪着她的黑衣年輕人。
你、你不是做夢夢到的嗎?她很想這麽問,卻駭得張口結舌,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倒是兩個雛兒被她的反應吓着了,來來回回的左看右盼的,也找不出房裏有什麽東西能讓姑娘吓成這模樣。蘇雪凝伸手指向那黑衣年輕人,偏偏她們什麽異象也看不到,只能困惑的呆望被褥淩亂的床榻,再用着無辜的眼神回望她,坦率的表達了她們什麽也沒見到的反應。
她心裏很悶。為什麽明明就有個人……不,是魂……她心裏抖了一下,小小的害怕了。卻看對方只是站在床前,面無表情的瞪着她看,也不像是要害她的樣子……她再偏頭觀察了一下兩個雛兒的反應,她們什麽也看不到嗎?她有些茫然。
忽然,她有些後知後覺的毛骨悚然起來,所以,只有她看得到嗎?她惡狠狠的一眼瞪過去,接收到她視線的黑衣年輕人微挑眉,依舊一言不發,卻有股煞氣從他眉眼間散發出來。蘇雪凝畢竟是個大活人,本能上對于不在此界之內的存在,諸如神魔妖鬼之類的,會感到懼怕與敬畏;她縮了下肩,委委屈屈的低下頭。
她轉開了視線,因此沒有看到,那黑衣年輕人微微蹙起眉,臉上閃過細微的懊惱神色。蘇雪凝有些沮喪,初醒過來的好心情現在有些低落了。
她被“只有自己看得見他”的這個領悟嚴重打擊到,又因為沒有辦法向人傾訴這樣的困擾,兩個随侍的雛兒顯然幫不上什麽忙。哀怨的朝床前瞥了一眼,她伸手掩住臉。又沒有辦法和對方溝通……嗚嗚嗚,我什麽壞事也沒有做,我沒有害死你啊,為什麽你會出現在這裏啊……
兩個雛兒被她變換豐富的表情吓到了,心裏雖然覺得看蘇姑娘表演也很有趣,但今天是一個月裏能夠休假出閣去玩的好日子啊,她們也想跟着蘇姑娘去大街上逛逛。因此兩個雛兒以眼神互相溝通了一下,最後由小左動手扯扯蘇雪凝的袖子,讓她從自己的思緒中回過神來。“怎麽啦小左。”蘇雪凝困惑的問了聲,兩個雛兒用着一模一樣的懇求表情回答她。
“着裝好了,蘇姑娘。”
“把紗帽戴上的話,我們可以逛到晚上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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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她茫然的呆了好一會兒,才忽然想起
“對喔,今天放假呢。”
“是啊是啊,蘇姑娘,帶我們出去玩吧!”小左扯扯她的袖子,撒嬌的說。
“今兒個東大街上有花市,會有大牡丹呢,蘇姑娘,我們去看看吧!”小右抱住她另一只手,軟聲哀求。
蘇雪凝為難的看着她們一心想出去玩的表情,又看看她實在很想窩回去,就這樣睡過兩天休假的溫暖被窩,但是禁不住兩個疼愛的雛兒百般懇求,還是投降的依從她們的希望,決定出去走走。
小左、小右歡呼起來,自動自發的收拾起出門會用到的物品,諸如碎銀、銅錢、将晚時需要的擋風薄氅、走累時坐下休息需要的軟墊、随身的香帕、口渴時的黑糖水,還有些糕餅點心。一路收拾到梳妝臺邊,視線瞥過鏡面的小右,困惑的從鏡子之中注意到蘇雪凝腰間那一串她自己別上的,閃着細細銀光的細煉腰帶,那垂挂下來的煉子上除了原本的靛□□眼石,不知道什麽時候又多了一個精巧的香囊。
她抽着鼻子嗅了嗅,卻聞不到什麽味道。“蘇姑娘,那香囊是什麽時候有的啊”幾乎同時注意到那只香囊的小左,在小右開口之前就提出來問了。
忙着觀察那黑衣年輕人的蘇雪凝聞言愣了愣,沒反應過來。深知她時常會走神的習慣,小右體貼的提着煉子把那香囊舉高一些,讓蘇雪凝看看。
是這個啊!蘇雪凝聽懂她們在問什麽了,就點點頭。
小右把煉子放下去,理了理她的裙擺。“那是巫公子送的,說是珍稀的引魂香呢。他花了五年時間,才做出十柱指頭大小的引魂香而已。味道很好聞的,有一點像罂粟香。”
她愉快的向雛兒們解釋,卻沒有注意到黑衣年輕人的神色微變。
小左有些驚訝。“巫公子向來不太理人,居然送了禮物給蘇姑娘”“這我也不懂。”蘇雪凝很無辜。
“前些天在晴予姐姐房裏遇見的,他走進來,看到我,忽然就拿出好幾個香囊,要我自己挑一個,我選好了,還讓晴予姐姐幫我別上。然後他說這東西有多珍貴,叮咛我不可以拿下來,要時時帶在身上。”
“能讓巫公子送出手的東西一定很棒吧……”小左眼睛眨啊眨的,顯得非常好奇。
蘇雪凝笑了笑,她素來大方,又疼兩個雛兒,小左、小右喜歡什麽,她都會随手就送出去。但唯有這次,對這個香囊她搖了搖頭,連摸都不給摸一下的,将那只香囊藏在裙褶之中。再怎麽好奇,兩個雛兒也是看得懂臉色的。蘇姑娘這麽寶貴的香囊,又是那位巫公子所送的東西,她們也不敢吵鬧着要摸。
蘇雪凝沒有管她們怎麽收拾,她偏過頭去,迳自研究着那站在床前的黑衣年輕人。那個人,從頭到尾都沒有把視線從她身上移開。不過,她一會兒就要出閣去玩,這個“人”也會跟着來嗎?
還是他其實只能待在這房間裏她眨眨眼,決定來做實驗。小巧的步子往外挪移,蘇雪凝若無其事的打開房門,踏出門檻,然後在門外站定。一轉身,她看見床前沒有了那黑衣年輕人的身影。
咦,人呢?微微一愣,她還沒有反應過來,卻忽然感到一股輕微的寒意從旁邊傳來,她動作僵硬的轉過頭,那黑衣年輕人不知道什麽時候出了房門,面無表情的站在她身邊。高了她一個頭,蘇雪凝得要仰起臉才能看見他收緊的下颚。
那年輕人目不斜視,就站在她身後一步遠的地方,目光直視前方,負手在身後,那姿态莫名的沉着,也莫名的有壓迫感。蘇雪凝愣愣的仰望着他,不知怎地,臉頰泛起薄紅。
今天東大街有花市,所以兩側的店鋪如今都被花海淹沒,其中間雜些小吃攤販、算命攤子,還有許多時下最流行的女兒家飾物攤子,滿街的吆喝叫賣聲此起彼落。空氣裏彌漫着濃郁的花香,往東大街裏轉一圈走出來,便全身都是花的味道,其芬芳綿亘數日方散。
街上不時會看見一些以紗帽掩面,或者臉上蒙着紗巾的女子在人群中走着,那舉手投足間表現出來的婀娜與風流,總能令內行人看出來,這是花街柳巷裏的姑娘們出來玩耍了。但也有些大戶人家裏的小姐,被奴仆們簇擁保護着出來賞花,她們有些也會以紗巾覆面,或者直接露出了臉面,那顧盼之間天真歡喜的模樣,令人莞雪凝湄走在人群之中,自然是格外引人注目,而令別有居心的登徒子垂涎的麗色。
其實她并不是那種最漂亮的,一望而知的風流身段,女子回頭看她,是為了她挺直背脊、連男人也難得的潇灑與自在的行步;男子回頭看她,卻是為了她小露而出的肌膚如此光豔。那淡淡的蜜色勾人心魂,在黃昏霞色、熒熒燭光之下,分外的溫潤柔滑,光是想像,便足以令一衆男子心癢難耐。絕佳的尤物。
這樣熱鬧的花卉鄉宴裏,男人不只能看花,還能看美人。然而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令一衆男子心癢難耐、恨不得一親芳澤的美人周圍,明明已經聚集了很多彼此心照不宣的男子,卻是誰也不敢向前一步,仿佛是團團簇擁着那麽一朵嬌美的花,卻寸步無法進。
男子們的目光互相傳遞着,慫恿對方上前去和那女子說說話。但偶有一名男子鼓起勇氣,作勢向前踏步,伸手要搭上那女子肩頭時,突然感受到一種幾乎要将自己肢解的冷肅煞氣,只能倉皇的收回手來,本能的想要轉身逃命而去,偏生那女子身上香氣淡淡,在這麽一片花海之中依然可聞,那麽淡,那麽香,那麽勾人心魄。
男子舍不得走開,又沒膽子再度上前,只能亦步亦趨的跟着。相較于一衆男人的狼狽,女孩子們就容易上前得多了。她們仿佛花蝴蝶似的,在蘇雪凝身邊聚了起來,眼神傳遞着訊息,泰然自若的搭讪着。女孩子們愉快的掀起了她帽檐下的垂紗,看清了她的樣貌,引起一陣低低的驚嘆。這麽俊俏的、英挺的,揉合着男子的潇灑與女子的妩媚,足以引起女孩子們的崇拜,不致令她們嫉妒。
嬉笑胡鬧着的女孩子緊挨着蘇雪凝,拉着她看月季,看含笑,看迎春,看畫眉,看初綻的牡丹。花朵美麗,觀花的少女們比花更嬌豔。這樣一群聲勢浩大的賞花團,行走之間,令許多店鋪被包圍起來,呼啦而過的扔下銀子,買走商品,店家們樂得眉開眼笑,而買了禮物送給心儀姑娘的群衆也開心得很。喧嚷着的一群人裏,有意無意之間,總會有人注意到在蘇雪凝旁側,落後一步之處,有個正恰恰可讓一名男子置身其中的空位。
小左和小右被人群推擠着很是難受,她們一左一右的抓着蘇雪凝的裙擺,想盡辦法緊跟她。然而天不從人願,她們還是在一個轉角處被甩脫了,小右幾乎要哭了。小左較為大膽,鎮定的哄着她
“沒關系,我們身上有碎銀子,可以回去的。蘇姑娘包袱裏頭有吃的喝的還有銀子,沒問題的。我們自己去逛逛,晚一些就回閣去。”嗚咽着的小右雖然心裏害怕,但有小左陪着,那份恐懼也就少了許多,那份孩子的好奇和好玩心終究壓過了害怕的心情,她點點頭,和小左緊牽着手,又走入人群之中玩耍去了。
沒有察覺自己吸引了衆多男女來到身邊的蘇雪凝,在人群之中,悄悄的望了一眼身側一步的黑衣年輕人。看起來優閑無比的走着。在他周圍居然沒有任何一個大活人挨近他。
小左和小右的走失的時候,蘇雪凝很快就發現了。焦急的回頭望向那黑衣年輕人,她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竟對這陌生的年輕人産生了依賴與信任感,仿佛感應到什麽,沉默了一瞬,他輕輕的點了點頭。隔着垂紗,她微笑起來的臉龐,那樣俏麗的天真。
黑衣年輕人依然面無表情,然而細細探究的話,會發現他耳根處有一點淡淡的紅,雖然不明顯,但是與他乍看之下的從容鎮定做對比的話,那麽一點耳紅,卻分外顯得狼狽。他們的腳步一前一後,仿佛有他們兩人的小小天地,那暧昧的氛圍若有若無的圍繞着。
“姑娘請留步。”喊住蘇雪凝的,是一個書生模樣的算命先生。他一身藏青色的儒袍,他手裏拿着一只竹簽,含笑望着她。不知道為什麽,他的面目仿佛籠罩在一片輕霧之中,看不甚分明,也莫名的沒有留下印象。
“姑娘紅鸾星動,是善緣,只可惜對方殺孽太重,有點波折,姑娘會吃點苦頭。”“先生尚未蔔卦,即能算出嗎?”
“姑娘的紅鸾“氣”勢正盛,在下毋須蔔卦也能得知的。”向她解釋的算命先生,将目光溜向她身後,仿佛定定地注視着什麽。
“倒是這位大人,近日遇難不死,必得良緣,可要好好把握,若是錯過了,必然懊惱終身。”黑衣年輕人微微皺眉,表情仍舊漠不關心,那書生模樣的算命先生也不生氣,轉過臉,笑着開口。
“姑娘心存善念,必有好報。你身上的東西能夠吸引你的良緣前來,你若有心想與對方溝通,便需要你主動伸出手,與對方說說話。”
“主動伸出手,先生,您看得到……”雪凝湄小心翼翼的問。
“那位大人殺氣很重,稍有靈能的都看得到。”
“這是要找我報仇的嗎?”她打了個冷顫。
算命先生搖搖頭,“大人只是靈體出了原軀,目前迷了路而已。他是為了與姑娘結緣而來的,姑娘毋須懼怕。”
“那……那他的軀、軀體在哪裏?”她慌張的問。卻沒有注意到身後那黑衣年輕人聽見她急于要甩脫他,瞬間沉下的臉色。
“這個嘛…他什麽時候記起他是誰,覺悟了他的緣分系予何人,便能回歸其軀體,前來迎接姑娘了。”
“什麽”蘇雪凝聽得大驚失色,“我不要被迎接!為什麽要被迎接”語末幾乎有了哭音。
這個姑娘聽話只聽一半,抗拒這麽深,但其紅線姻緣的确深系……哎呀哎呀,看這位姑娘大打擊的沮喪表情,和那位煞氣極重的男子難看臉色,真是很有趣。
算命先生呵呵的笑了,愉快的等着看這對己然相遇的男女,将要如何處理這份不尋常的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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